第一百五十九章: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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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穆回到府邸时已是黄昏,暮雪纷纷扬扬落下,院子里跪了一个人,背脊挺得笔直,远远望去似一株傲视风雪的松柏。府里乌泱泱一帮女人,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拈酸吃醋互相使绊子是常有的事。

这回栽了跟头的是他新纳的侍妾,名唤静姝。若论容貌,她算不得出众,只是一双眸子生得好,浓如顿墨,天真中带了一丝妩媚。

宁穆让老管家将她领了回来,她冻得一张脸都成了青白色,看起来有几分瘆人。他挥手拂退屋子里的下人,单只留下了她。

他出手替她解围,岂料她并不领情,别过头去不肯看他。宁穆不计较她的无礼之举,将她拦腰抱起,按到榻上,她挣扎了一番,力气终究不敌他。

宁穆塞了两个暖炉给她,重又拿起兵书,问她:"到底是为着何事,把侧夫人的脸都抓花了。"

"她说我是迦叶国来的细作,要扒了我的衣裳一探究竟。"她摘去首饰,湿漉漉的长发散开,于是以五指为梳拨了拨,又道,"我气不过,与她争执起来,挠破了她的脸,她就罚我跪在外头。"

迦叶人生来就有玉迦花印记,长在肩头的位置。宁穆收了书,意味深长地探究榻上的她:"你是不是迦叶人,本王心里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她立时明白他话里的狎昵之意,抓了一个软枕掷过来,低骂道:"宁穆,今夜你别想碰老娘一根手指。"

顾及她受了寒,身子不适,宁穆便睡在了外间。被衾不御寒,半夜被生生冻醒。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一时间竟感叹起如今的境遇来。

他身边其实不缺女人–他是桓帝第五子,虽不是受宠的皇子,但早早之藩,奉帝命镇守边关,手握十万兵马,京中也有想来巴结他的人,府里叫不出名字的侍妾俱是那些人送来的。

唯有静姝除外。

他在伽落山剿匪,受了伤摔下马,被静姝救下。

静姝不知晓自己救下的会是卫国的晋王爷,养伤期间支使他帮她修葺漏雨的屋顶。有时唤不动他,她会轻轻地踢他一脚。宁穆抬头,只见她手叉腰站着,莹白如玉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恶声恶气地威胁他:"今天干不完活别想吃晚饭。"

堂堂晋王爷竟然被一个山间粗野女子胁迫,这事说出来宁穆都嫌丢脸。

次日收到密报,桓帝病重,召诸皇子回京。诏书已下,不日将抵达燕州。窗牖大开,寒风吹散室内沉闷的气息,宁穆脸上挂着霜色,负手立在窗下,过了许久才吩咐老管家准备回京的事。

这一忙便是三五日,侍妾们争风吃醋的事再闹到跟前,宁穆也没有心思追究,淡淡地道:"由着她们去。"老管家犹豫着告诉他:"事关静姝夫人,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静姝被人推到了井里,过了一夜婢女才发现。她染了病,高烧不退,几乎去了半条命。宁穆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清醒,她的双眸转了转,见是他来,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宁穆,我会不会病死在这里。"

她素来没规矩惯了,旁人不在时便直呼他的名讳,日子一长,宁穆也就由着她去了。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湿透了他的衣襟。宁穆扶着她的双肩,低头去寻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她仍在抽噎,眼睛红红的,像只不肯安分的兔子。

待她稍稍止住泪,宁穆对她说:"静姝,我快要回京了。"

闻言,她目光困惑:"京城不好吗?"

桓帝病重,储君未立,他那两位兄长对皇位虎视眈眈,于他而言,此时的京城不啻于龙潭虎穴。但她一个猎户的女儿,哪里又能想通其中的曲折。

也正是因为她全然不懂这些,他才愿意在她面前倾吐不快。

宁穆却笑:"不好。"

转眼诏书送抵燕州,启程日期将近,静姝的病未见起色,人也消瘦了一圈。这时,老管家到他跟前请示意见,要不要再换一位大夫给静姝瞧病。宁穆想了片刻,道:"不必了。"

晚些时分他去她的屋里,她奉上一盏茶,静静地立着,等待着他发话。

宁穆呷了一口茶,只问:"病好些了?"见她默不作声,宁穆又道,"要是还经得起折腾的话,稍后收拾几件衣裳,随我回京。"

红烛爆出一抹光焰,映在她幽深的瞳孔中,转瞬即逝。她看着他:"不是说那不是一块好地吗?"宁穆抓住她掩在袖中的一双素手,葱白的指尖沁出丝丝凉意,令他陡然一惊。

"京中虽不是好地,但那里有许多名医。"他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因,"大夫说你这是寒症,得好生将养身子。"

她垂下眸,盯着绣鞋上缀饰的两颗东珠看,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多谢王爷。"

宁穆松开她的手,笑了起来:"你突然懂规矩了,我竟有些不习惯。也无须太过感激,只今晚别再把我撵出去就成。"

这一夜,她果真再没有赶他走。

过了子时,北风刮起来,院外的门未能关紧,发出喑哑的"嘎吱"声。静姝靠在他怀里,小声地对他说:"外头有很奇怪的声音。"

"别怕。"宁穆的意识尚未清醒,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小月。"

回京的路程比宁穆想象中要顺利许多,许是自顾不暇,他的兄长们并未蓄意刁难他,由着他不紧不慢地入了京。

宁穆离开此地已有五年,京中繁华如旧,只是许多景致早已变了模样,不免有些陌生。道边有兜售糖人的小贩,静姝禁不住好奇,便多打量了几眼。宁穆却放下竹帘:"这儿不比燕州,你做事总没个规矩。"

静姝不理会他的意思,牵了牵他的衣袍:"王爷可否让车夫稍作停顿,奴婢想去买一个糖人。"

"这东西有什么好?"宁穆蹙眉,见她面上皆是期待的神色,念及她尚未痊愈,不忍令她难过,只好吩咐随车的小厮去采办。她抱着一堆糖人,吃相称不上斯文,手上沾满了糖渍。宁穆嫌弃她这这般粗鄙的模样,轻轻抬脚踹她:"往里去点。"

静姝从谏如流,缩在车厢的一角,背对着他。

次日雪霁天晴,宁穆入宫觐见帝君。他常年驻守燕州,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父子间早已生疏,彼此亦没有过多交谈。

桓帝问他:"迦叶那块形势如何?"

迦叶国原本是卫国的附属小国,六年前为卫国所灭,并入卫国版图。可迦叶人不愿就此屈服,大大小小的起义闹过不少,皆被朝廷**了下来。

宁穆答:"渐有起色,民心依旧不肯归顺。"

桓帝叹息:"当时就应该听从你的劝谏,不要去动这块地。孤老了,这些事只能交与你们弟兄处理了。"卫国出兵迦叶那时,宁穆被桓帝派去东边治理水患,连上九道奏疏恳求君父再作思量。但他无法阻止桓帝出兵的决意,亦无法更改迦叶人想要复国的决心,从此西南几州陷入战乱,朝廷每年都要拨大笔银子治理。

宁穆索性上书请求桓帝,将西南那块赐给他作为封地。他领兵驻扎燕州,主张怀柔政策,几年下来,才渐渐平息了局势。

出宫时遇到庄王宁越的车舆,宁越排行第三,长居京中,与宁穆交情不深。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庄王凑近,抬手拍过宁穆的肩:"本王听闻五弟带了个侍妾回京,想来这女子五弟也是喜爱得很的。至于那些旧事,是时候早些放下了。"

他不答话,嘴边依旧凝着笑意,只是眸中的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回到府邸,他找来静姝,交代她不要随意出门乱逛。难得见他这般严厉的模样,静姝有些胆怯,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知晓了。"

上元节将至,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道旁搭起木架子,挂满灯笼,为花灯会做准备。燕州没有这般盛大的灯会,宁穆亦没有赏灯吟诗的风雅心思,倒是静姝先来求的他。她想在上元夜出门赏灯,望能得到他的准许。

她渐渐好转,整个人重又容光焕发,一双杏眼悄悄觑他,似孩童般狡黠。宁穆心下一动,便允了她的请求。

与他一道出门其实并没有什么乐子可寻,宁穆勒令她紧跟在他身侧,可她岂会安分守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不见了影子。他拨开人群,在小摊前寻到她,她戴着一张昆仑奴面具,转过身问他:"好看吗?"

面具雕刻粗糙,不算精致,倒是她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里映出璀璨的灯火,晶晶亮亮的,一瞬间攫走他的心神。他不忍打碎她此刻的欢喜,于是放柔了语气:"回来。"

她不舍地放下面具,语气颇有些埋怨:"王爷真小气。"

宁穆只笑:"出门太急,身上没带银子,赶明儿再给你买。"她听了以后高兴得很,主动挽了他的手臂,与他往回走。宁穆微怔片刻,很快就默许了她的僭越。

他们去了一处酒楼,里头的说书人正眉飞色舞地讲故事,于是她凑上前去听,正讲到迦叶**,云陵商氏满门皆诛,一代将门世家就此没落。她听得云里雾里,便来问宁穆:"商家为什么要被诛九族?"

"卫国出兵迦叶时,迦叶王都的世家权贵多是主和,劝迦叶王举国投降,唯有商家主战。迦叶**后,商家家主不肯降,帝君一怒之下株其九族。"宁穆为她解释。

她又问:"那商家真的一个人都没了吗?"

宁穆起身,声音喑哑:"天晚了,早些回去。"说完,便唤来小二结账,兀自起身离座。静姝悟过来,追着他的脚步出了酒楼,愤恨地道:"你骗我,你分明说没有带银子的。"

他的确骗了她,他带了足够多的银子出门,只是不愿意给她买一盏上元夜的花灯,。因为多年前他曾许诺过一个小姑娘,此生只将花灯赠与她一人。

纵然她已埋骨泉下,他仍不能违背誓言。

次日,宁穆让下人出府采办了许多果脯零嘴,送到静姝房里。她果真没有再和他置气。送他出门时,静姝不忘叮嘱:"王爷要早些回来,留我一个人在府里,我会很无趣的。"

宁穆答复她:"好。"

可他根本没有告诉她,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严峻形势。

燕州传回军情,迦叶人暗中集结一支兵马。桓帝听说了消息,急召诸皇子入宫商议对策。庄王与凌王争论不休,宁穆则沉默地立在一侧,桓帝抬起眼帘看他:"晋**有想法?"

宁穆单膝跪下行礼:"臣无异议,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桓帝隐隐有些不耐,将他逐出宣政殿,宁穆只好在殿外候着,宫门落锁前总算等来桓帝命他回去的口谕。

天气寒得厉害,宁穆回到府里,半边身子冻得几近麻木,偏偏还要用手背去蹭静姝的脸。静姝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地道:"别闹,我给你打盆热水来。"他大马金刀坐下,任由她伺候洗漱,一直到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他才说:"京中要变天了。"

静姝侧过身,背对着他,小声嘟囔:"又要下雪了?前不久刚落过一场雪。"

他伸出手,从她身后将她抱住。

"京城比燕州热闹多了,有许多好吃好玩的..."静姝想了想,终是问他,"王爷为什么会讨厌这里?"

宁穆轻轻将下颔抵在她的肩头:"得有命活着,才能享受富贵荣华。"

过后不久便出了事,起初是有言官在朝堂上揭发晋王御下无方,纵容迦叶国余孽作乱。紧接着,传言愈演愈烈,竟成了他与迦叶人暗中勾结,行叛国之事。

言官们这样攻讦他也不无道理,卫国与迦叶交好时,宁穆随使者团出访过迦叶国。当年桓帝为了拉拢云陵商家,许过聘商氏女儿为晋王妃。可后来商家满门被诛,亲事便作了废。

宁穆无心为自己辩解,为避流言,索性成日待在府里,不再去宫中侍疾。见他如今萎靡不振,静姝抱了一摞话本子来开解他:"世间事总是有诸多不顺心的,王爷您若是觉得难受,不妨做些旁的事情来分散精力。"

她没念过书,后来入了王府开始跟着请来的塾师读书认字,平素最喜欢看些风月话本。宁穆勉强有了几分兴致,随手翻过几页,慢慢蹙眉:"这些唧唧歪歪的情爱,看了不嫌腻?"静姝丢给他一个白眼,专心地读起手中的话本来。

他凑过去,轻推她的肩:"若是我被陛下重罚,你有何打算?"她连眸子都未抬一抬,淡淡地道:"若你死了,我便拿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落个干净。"

宁穆躺回榻上,望着窗外乌云沉沉的天际,从燕州到京中,一千多里的路程,他是真的走累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是在金吾卫搜查出晋王与迦叶主将私下往来的书信之后。

那份重要信件夹在王府来信之中,一同从燕州发过来,被藏在书架的暗格里。朝廷上下皆震惊,桓帝命大理寺严审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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