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他一直喝到月朗星稀、暮色四沉的时候才离开,是他把我送回府的,其实我没有醉,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但是他的态度坚决得不可扭转,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你是个小姑娘,又喝了这样多,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去。"
后来我嫁给了他,守在他身边的时候,经常想起那个时候。清风一阵阵地拂过,他的表情在夜色的笼罩下柔和得不可思议,我那时就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人,当真是个好人。
后来我跑去喝松苓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在,我就不再抱着坛子就走,而是和他一起痛饮。他喝得极节制,我是抱着坛一坛一坛地喝,他会斟在青花白底的瓷杯中,喝得风雅雍容,举止投足间都是世家贵公子的矜贵。
偶尔喝得兴起了,他还会舞剑给我看。一簇簇不知名的粉色花树下,他一袭白袍,手中的剑舞得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风轻轻地拂过,乱红如雨,他在这些纷飞的花瓣中游刃有余。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幅场景,可那真的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他当真是一个不错的兄弟,喝的时候节制有礼,我的量算不错了,可我也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
后来宋纤低着头按着我的肩,她的表情很慎重,一字一句地问:"宋遥,你是不是在外面喜欢上了什么人?"
我笑得不能自已:"才没有,我只是去东宫喝喝松苓而已。"
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东宫?"我点点头。
她看着我,沉默了良久,最后说:"宋遥,姑娘家要矜持一点。宫里的人,他们给你多少东西,必然是想要在从你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你喝了他这样多的松苓,日后要拿什么还!"
我那时候对此很不屑一顾,觉得宋纤太小题大做了,我身无长物,他贵为东宫太子,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后来我想起她的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世事无常,命运弄人。他赐给了我几坛松苓,我却耗上了我的一生,一语成谶,我连抗拒的机会都没有。
我那时虽然对宋纤的话不以为然,但是也没有再往东宫跑了,因为我反应过来,松苓那样名贵,我在他那里喝了那么多,饶是我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没再跑去找他,他却抱着酒坛来找我了。
下人来通报的时候我在原地愣了很久,我赶到前厅的时候,下人正在奉茶。他从茶盏间抬眼看了我一眼,眉眼含笑:"这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喝酒,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在那瞬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回复,就看见他神色一愣,视线从我身上移到了我身后。宋纤从我身后走过来,盈盈一拜,神色有些冷淡:"不知殿下所来是为何事?"
他转向我,神色有些疑惑。我拉过宋纤,眉开眼笑,然后解释:"这是我姐姐宋纤,她一向这样,你不用在意的。"我说完便跃跃欲试,"以前每次都是你请我喝松苓,今天既然你来了,那就换我请你吧,不过我这里只有女儿红,你可不许嫌弃啊!"
他看了看我身边的宋纤,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会?"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对这件事后悔不已。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我没有留下他,没有那时的惊鸿一瞥,那么他对宋纤的喜爱或许也就不会在之后时日里逐渐变得那样深。
我其实一直都没有觉得宋纤有多美,大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天的她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日我留下他喝女儿红的时候,宋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喜欢他,她对皇室里的人一直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敌对感。所以那日我们喝女儿红的时候,她就在我旁边看着我们,我知道她是在担心他会对我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我感觉很好笑,她端坐在我的身边,腰挺得笔直,神色冷漠。我们在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饮茶。我起了促狭的心思,在她要去斟茶的时候伸手顺势把坛里的女儿红倒在她的杯子里。
她没想到我会有这么肥的胆子,所以抬眼,狠狠地睇了我一眼。我抱着坛子乐呵呵的,他的视线从对面望过来,神色柔和地问她:"你不会喝?"他说完把手伸到她面前,"给我吧。"
她对他疏离地笑笑,青葱似的修长的指执着茶盏,然后湖绿的广袖微遮,便一饮而尽。
他没有在意,收回那只尴尬地停在空中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和我不一样,她从未喝过,不胜酒力。我也从未看过她喝酒,所以不知道微醺的她会那样艳丽。
她的皮肤一直很白,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是湖绿的广袖放下之后,她白玉般的脸颊就染上了微红,眼神渐渐迷蒙,像染上了清晨的露珠,波光潋滟得仿佛聚了一整个春季的细雨,美得不可方物。
我那时看着她这个样子,捧着腹笑话她。
笑的间隙中,我抬头去看时,却看见了他惊叹灼烈的眼神。
笑意僵在嘴角,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轻柔温和的表情。他看着她,声音很轻柔:"你喝醉了。"
一阵风拂过,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到她的发顶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别动。"然后他就伸出手摘下了她发顶的那瓣花。
她是真的醉了,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眼神迷蒙地望着他。
我看着他们,想到了那天他为我舞剑的时候,那天的画面就和今天一样,美得不可思议。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女儿红喝得这样美。
她醉得厉害,下人过来扶她回房里休息。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之后,他才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放下手里的杯盏,站起来对我说:"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低头问:"你姐姐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摇摇手:"不是的,她只是不喜欢我和宫里的人交往过甚。你是个好人,她不会讨厌你的。"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笑着抚了抚我的头顶,问我:"我们一起喝了那么多松苓,也算是哥们了对不对?"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当然了。"
他犹疑了一会儿,才拍着我的肩问:"若是我有事相求,你会不会帮我?"
他脸上染了一层微红,偏过了头,声音有些局促地问:"你姐姐喜欢什么?"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的东宫。
因为他开始频繁地来我的府里。
宋纤感到很诧异,在他走了看着我,问:"宋遥,他这是干什么?"她说着抿唇轻轻地笑了笑,要伸手来弹我的额头。
我赶紧一侧,避了过去。她有些愣然,目光有些无措。我第一次看见她那个样子。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娘在我出生之后就去世了,爹爹又经常在外面带兵,我们只有彼此。
我捂着额头,恶狠狠地瞪着她:"宋纤,会越打越笨的你知道吗?"
她白了我一眼:"你本来也就没聪明到哪儿去。"
下次他来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把空间留给他们俩。
我觉得他和我姐姐真的很配,他们有一样的话题,可以从大禹治水一直聊到天上的星辰排列。
他对宋纤是一见钟情,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所以笨手笨脚、手足无措。他那样小心翼翼,和跟我在一起喝松苓时的云淡风轻一点也不一样,他唯恐他说了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个动作会唐突到她。
再也没人陪我喝松苓了。
不过我安慰自己,若是他娶了宋纤,那他就是我姐夫,那么以后,我就有无数坛的松苓可以喝了。
这么一想我就很开心,所以去了我爹的窖子,痛饮了一番。
我喝醉了。
早上头痛欲裂地醒过来的时候,宋纤守在我床边,神色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我醒了,她露出凶巴巴的笑,刮着我的鼻子骂:"喝那么多,早晚喝死你。"
我摸着鼻子,傻乎乎地笑着。
她端着醒酒茶喂我的时候,下人过来跟她说:"殿下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她舀茶的汤匙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很冷淡:"告诉他,我没有空。"
后来他来的时候,她永远都没有空。
他很失落,不知道哪里错了,然后转头对我说:"宋遥,你...你晚上帮我问一问,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看法。我很喜欢她,她呢?"
我晚上去她的房间问的时候,才发现她竟然在喝酒,她一杯一杯地斟在杯中。我有些意外,但是没有进去阻止她,站在门外扶着门框问:"宋纤,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很喜欢你,问你喜不喜欢他?"
她没有回答我,执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饮过之后才慢慢地回答我:"他让你问的?"她顿了一下,"你去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厌烦。"
她说完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湖绿的广袖逶迤下来,顺着桌子蜿蜒。我站在门外看着她,然后转身走了。
他问我结果的时候,我对他撒了谎。
他的眉眼是未经阴霾的少年对感情的炙热,我怎么忍心让他蒙上一层灰暗的纱。
所以我告诉他:"宋纤...她有点喜欢你。"
然后他紧张的眉眼舒展看来,笑得那样快活无边。
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那天我没有对他撒谎,他或许会难过一阵,可是世间有这么多的女子,他总会放下然后找到共度一生的那个人,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像个困兽一样不甘心。
我这个谎言还没有被揭穿的时候,宋纤就病了。
很大的一场病,她本来就不能喝松苓,那晚喝了那样多之后受了凉,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发烧。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滚烫地趴在桌子上,毫无意识。
城里所有的大夫我们都请遍了,他还请来了宫里的御医,这些人在看完之后无一例外地神色沉重地摇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我忍不住哭泣,他就守在她的床边,一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之后陛下有事要他处理,召见了他。
他走的那天,我碰见了一个人——柳南。
柳南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幼时身体弱,便被送到一处山上休养,跟着治疗他的大夫学了一些治病的偏方。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所以去求了他。
她在三天后醒来了,睁眼那天中午,他在千里之外,忙着陛下交给他的任务。而她的身边,是为治她三天未合眼正靠在床柱上小憩的柳南。
她微微一动便惊醒了他,温文尔雅的男子一双眼满是血丝,看着她却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我看见她望着他时,模样是那样专注。
他匆匆赶回来的那天是个好天,几天未见,他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兴奋地步入**的时候,碧绿掩映的庭廊里,一袭黄裙的美人斜倚在亭靠上,墨色的发松松地绾着,垂在胸前,侧脸的剪影娉娉袅袅,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可她看着她对面的柳南,眼角一弯,便是一抹含情脉脉的笑意。
她从来没有这样望过他。
他一直对这个结果不能相信,赤红着眼握着我的肩:"你说过的,你说她喜欢我,你告诉我她喜欢我的。"
他一直只是觉得她或许只是在怪他,在她生病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
可我怎么忍心告诉他,那些都是我骗他的。
后来的事就如同走马观花一样,爹爹战死在了边疆,陛下抚恤忠良之后,不忍宋家仅有的血脉就此凋零,所以为宋纤和他下旨赐婚。
她抗旨了。
她抗旨的那天我去看了他,他在花林里练剑,剑势凌厉,残花落叶纷飞。他的表情狠戾,带着痛楚,对我说:"宋遥,我不会就这样放手的。"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宋纤去见了陛下,然后隔天有了圣旨。
她和柳南被赐婚,而他要娶的人,变成了我。
他一直很恨我。我嫁给他的那天晚上,我自己揭开了盖头。他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双眼赤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喝醉:"宋遥,都是你,若不是你找了柳南,她怎么会碰见他?她怎么会背弃我?你说过她喜欢我,你说过她喜欢我!"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找一个理由让这份绝望显得不绝望,他把我当成这个理由,我不委屈。
我不想让他绝望,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只是已经弥补不回来了。这些年我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变得残暴,变得狠戾。
有时候我会想,他这个样子,是因为得不到而不甘心,还是他真的爱她?他还记得他爱她的初衷是什么吗?
可惜,这些他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会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