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急遽收缩,季米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公子楚左肩——这个人刚才就看到了弓箭手的异动,抢先一步将她护在了怀里,以血肉之躯挡下了第一拨箭雨。
此刻他的左肩血肉模糊,有一支箭头穿透身体而出,鲜血沿着锋锐的箭镞,很快浸透了他的一袭白衣。然而直到现在公子楚还在微笑着,哄她道:"听话一点,我已经传了书信,其余的暗卫...很快就会赶来..."
季米生平见过的鲜血不少,然而大多是别人身上的,要么就是自己身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公子楚流血。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仿佛又变成了第一次杀人时,那个怕血怕得反胃呕吐的小女孩。
她颤抖着死死地按住公子楚身上的创口,连暗卫们什么时候赶到的都不知道。直到大夫跌跌撞撞地赶来,季米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视野模糊,满脸都是泪水。
"你别死啊。"她在公子楚身边轻轻地说,"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不多了,你别死啊。"
这时季米方才感觉到自己全身虚软,她受的伤不比公子楚轻,她是靠了什么意志力才能一直撑到护送他安全回府的呢?
就好像那个年少蕴藉白衣风流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了暗卫少女流年缱绻的梦中,这样的儿女心事,还是随着风烟一并,付之阙如了吧。
季米养了三天,才勉强能够下地。下地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直奔公子楚的卧室,然后,她在那里见到了自己永世难以忘怀的一幕。
檀香袅袅,红烛燃尽,重重纱幔之后,大床上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影。
听到有人闯进,内室的女子不耐地揭开纱幔,随后,两张相似的面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
如果此刻站在季米面前的是别的女子,那么她完全可以拔出剑来在对方脸上划几朵漂亮的小花,或者干脆把剑捅进公子楚的胸膛,可现在站在季米面前的是薛长安。
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噩梦。
薛长安慢慢地,慢慢地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来:"你就是...我那个久负盛名的姐姐?"
这时外面的响动终于将公子楚惊醒,他披衣起身,身上还缠着绷带,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朦胧,然而他在看清外面来人的那一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季米?"
季米慢慢地将自己呆滞的目光从薛长安身上挪到公子楚身上,又挪回去,就像一个僵尸。
伤心欲笑,惊怒欲绝,痛出望外,泪无葬身之地,哀莫大于心不死。
公子楚上前一步,这时季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后退两步,就如同遭遇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事物一般,狠狠地摔上门,像只败犬那样忙不迭地逃走了。
她出了公子府,心里下意识地只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天地至大,她孤身一人,走着走着,忽然间泪如雨下。
季米啊季米,原来你也有遭遇爱情的一天,只是它尚未开始,就已经匆匆终结。
四、你不信我
公子府上,各路大臣送来的讨好他的美人不计其数,然而公子楚不近女色也是出了名的。薛长安的出现,让这群金丝雀炸开了——原来公子楚不是不近女色,他是只近特定的某一款女色!
她们都是千挑万选的绝色,自认没有哪里比薛长安差。众女嫉妒心一起,薛长安的生活顿时变得无比艰难。
有一次薛长安被人堵在门口当面羞辱,那个美人捧着一盏滚烫热茶,眼看着茶水就要泼到薛长安脸上,忽然庭中有风骤起,那美人手中随之一空,定睛再看时,却看到一位青衣短打的少女,手上执着她的茶盏,那空中的茶水被她完完整整地收拢在杯中,一滴也没有溅出。
美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发怒,少女就已经寒着脸将一把剑架在了她的喉间。剑刃上闪烁着细细的龙鳞,她认出是公子楚从前绝不离身的佩剑。
那美人终是害怕了,嘴上还强撑着:"放肆,你是什么人,敢擅**手公子内院之事?"
季米倔强地说:"你欺负我的妹妹。"
赶走了那个美人之后,季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忽然听到身后薛长安唤她道:"姐姐。"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拜公子楚为师,他唯独只收了我这个学生、让我常伴他左右?"
季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她。
"其实我初到公子府上,大病过一场之后,对于很多从前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薛长安微笑着,理了理鬓角:"但是我还依稀记得母妃的死,归根结底,姐姐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季米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薛长安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也许是从薛长安发现季米也喜欢公子楚开始,也许是更早,从薛长安想起季米害自己跌落荷花池那件事开始——薛长安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薛长安此刻已经堪堪退到了台阶的边缘上,随时都会跌下去的样子,电光石火之间季米的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就想去拉她,然而薛长安拔下头上的簪子,簪尖狠狠一划。
季米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一痛之下下意识地反手一推,然后只听到一声惊呼。
那是公子楚的声音。
季米的心立刻就凉了,她很清楚刚才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薛长安和季米争斗中,季米将她推下去一样!
台阶之下,薛长安面色惨白地捂着小腹,闻声赶来的婢女们一连声喊着叫大夫。鸡飞狗跳中没有人注意到,季米手心的鲜血正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季米咬住下唇,悄悄地将手攥紧收进衣袖里——她没有将伤口暴露在外人面前的癖好,然而这时公子楚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沉默着将一瓶伤药放在季米面前,季米木然的神情刚出现了一丝波动,紧接着她就听见公子楚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你妹妹是无辜的。"
季米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公子楚的话:"你以为,我是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
公子楚默然无声地看着她,气氛寂静得仿佛凝固。
这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季米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血肉里,滴滴答答的鲜血将她的衣角染得殷红一片。她想硬撑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样,然而最终她别过脸去,绝望地说:"你不信我...公子,你不信我。"
雪地中初次相见,十年来为你出生入死,为你爬到暗卫的顶端。只因为你曾戏言过我是你暗卫营第一人,我就真的去争那个第一给你看。明明是最不适合杀戮的一个人,到头来沾得满手血腥...最后的结局却不过是"你不信我"。
公子,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一定、一定不要...爱上你。
季米开始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每次她都自虐般地挑暗卫营最艰难棘手的任务去完成,身上的伤疤日渐增多,然而没有人来关心她是不是会疼,是不是会冷。
因为薛长安被她那一推,病情居然也日渐严重了起来。
薛长安历来体弱,轻易摔不得碰不得,更何况大夫说,她还有身孕。
渐渐地,公子府上下都开始传言,说这件事的根源出在季米身上。季米也不辩白,只是满身疲倦地去找大夫,问他:"我妹妹她需要什么药材?只要你开出名字来。"
就这样吧,我实在太累了。季米静静地想,妹妹,这一次我把我的所有都还给你,然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生在云崖绝顶的金边灵芝,群山深处的天山雪莲,还有一味最珍贵的药引,据说被收藏在宰相的家中。
一刻也不敢耽误,季米风尘仆仆地出发。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带着天山雪莲快马加鞭赶回来时,京师正值隆冬,她的白马陷在积雪深处,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微弱的挣扎,终究还是被活活冻死在寒冷的积雪中。她含泪弃马回京,跪在公子楚门前,一双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坚持着把雪莲双手奉上。
然而公子楚却只是匆匆地拿过雪莲,然后扭头去了薛长安那里,连眼神都未曾落在季米身上。
她孤零零地跪在雪里,旁边的婢女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扶她,就看着她在那里捏出一个小小的雪人,用手指戳啊戳,终于在雪人的心口戳出一个空空的洞来。
第二次季米带着金边灵芝返程,公子楚终于意识到还有她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存在,他想要问问她这一路上辛不辛苦,又有些迟疑。就这么一念之差,季米已经整整衣摆,自己慢慢站起身来,看也没看公子楚一眼,雪地上只留下她扬长而去的一行脚印。
公子楚恍惚就想起他初见季米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这个女孩衣衫单薄,站在雪地中,与他目光对峙,不退不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在那个女孩纯黑不见底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空空荡荡,望进去只会看到一片长河霜冷,天地苍茫。
公子楚忽然就有些难过,他一开始误会这个女孩,故意把最棘手的任务交给她为难她,后来出于愧疚又对她弥补。然而季米真正走进他心里,是在她完成第一次任务之后。那天公子楚去宫里处理那个大臣的身后事宜,好不容易摆平了,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出宫来,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
之前他在朝廷上与各路官员明争暗斗,现在下雨也没人想到派马车来送送他。只有季米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宫城门口等他。
公子楚心里烦躁,接过伞之后一声不吭地往家里走。季米也不来烦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轻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浅浅的脚步声和着雨声,伴随了他一路。等回到了府上,公子楚的心情居然奇异地平和下来。他转头看去,就见季米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却是神色沉静,如水垂光。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季米道:"这朝中政事黑暗,尔虞我诈。我为了肃清朝政,所犯下的杀戮也不在少数。我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我分担我的罪孽,你可以吗?"
季米似是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诺。"
公子楚是在某一日午后发现不对劲的。
薛长安的汤药历来都是由府上最资深的大夫负责,她迟迟不见好转,公子楚起了疑心,派人去调查那位大夫,终于发现他把药送进薛长安房间之后,会再偷偷倒掉。
顺藤摸瓜,紧跟着公子楚又发觉——薛长安怀有身孕的事也是假的。
铁证如山面前,薛长安终于哭着承认,她那天在窗根下听说公子楚要进宫讨一道圣旨,要把她送走,慌张之下就向外面透露了公子和季米的行踪。
"我真的没想到会害公子你受那么重的伤...后来我偷偷溜进你的房间,就是想看望你,你当时重伤之下没有分辨出我来。谁想我姐姐却突然出现了..."
薛长安一直知道自己喜欢公子楚,从他教她临摹习字时就开始喜欢了。那时她脸羞得通红,却听到公子楚在她耳边叹息似的说:"你有一双适合琴棋书画应该用来吟咏风流的手...可是我却让你拿起了杀人之剑。你恨我么...季米?"
原来他对她好都只是因为她像季米。薛长安想,可是凭什么呢?我姐姐什么都有了,公主的头衔是她的,她还有一身那么强的武功,可我只有你了。
在公子楚重伤的时候薛长安的担忧不比任何人少,她第一个冲进公子楚的房门,她屏退了旁人亲自为他上药,然而公子楚只是模糊不清的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呢喃道:"季米"。
薛长安随即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步开始,她步步走错,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公子楚闭上眼睛,半晌之后睁开,淡漠道:"我不会罚你。"
薛长安刚破涕为笑,就听到他说:"我会等季米回来。"
"毕竟,你是她的妹妹。"
你是她曾经豁出自己性命也要保护的妹妹,所以她才是最有资格决定处罚你的人。
但是公子楚没有想到,他再也等不回季米了。
在去宰相府窃取最后一味药引的时候,季米不幸落入了陷阱,当场被俘。宰相府很快就意识到奇货可居,在对季米严刑拷打之后不久,朝中就兴起了针对公子楚的流言。
丞相在早朝时义正词严地提出,听说公子楚当初府上收容了一介孤女,长相同长宁公主一模一样,明里暗里指责公子楚早就狼子野心,故意将帝姬行踪隐瞒不报,到最后这流言飞遍京城大街小巷,猜测越来越难听,甚至于说那帝姬早就和公子楚厮混在一处,两人狼狈为奸已久,公主是协助一个外人劫了自家江山。
眼看着丞相就要振臂一呼,打着帝姬的名号诛杀佞臣公子楚,剑拔弩张之际,季米终于在皇宫中现身。
她戴着镣铐出现在太和殿的门口,一步步走近,然后引起一阵小范围的抽气声。
传说那位帝姬容貌皎若明珠,然而现在一道狰狞可怕的伤痕横穿了她的脸颊,毁掉了那张好看的脸。
丞相愕然地看着她,随即尖叫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季米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在龙椅前跪下,口称罪民,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这样丑陋的一张脸。
在她出现的时候,公子楚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他太了解季米了,这是在他身边长大、由他一手教养的女孩,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昨晚季米是怎样砸碎了瓷碗,然后以寻常女子对镜梳妆的姿态,狠狠地划开了自己的脸颊。
他以为经过薛长安那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却不想季米依然不愿见他在朝廷上因她为难。
丞相疯了一样冲上去对季米拳打脚踢,却不料遭到公子楚呵斥,紧接着以殿前失仪的名义被赶了出去。他临走前带走了季米,恶狠狠地低声对公子楚说:"这是你们一早定下的阴谋吧?我总有一天能找出她是公主的证据!"
公子楚心不在焉,他看着他的女孩被人拖下殿去,季米微笑着对他作出一个口形:"再见。"
没有人注意到公子楚的广袖白衣之下,那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他心想,我会救你出来。一定。
其实要证明季米身份,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滴血认亲。
公子楚原先想,丞相不会丧心病狂到把手伸向先帝的遗骸。然而事实上,丞相找到的是季米的母妃。
季米的身份一经确定,丞相随即就利用"帝姬"这个身份揭竿而起。于是燕朝的皇宫在公子楚之后,又迎来了第二次逼宫。
两军对垒,彼时季米被推搡到阵前,丞相让她以皇室的名义劝服公子楚,她就听话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开口唤道:"公子。"
公子楚还没有说话,他身边的薛长安已经激动得冲了出来:"姐姐,我虽然幼时大病一场,将宫里的事忘了七七八八,但我还依稀记得母妃的死,小时候的冷宫..."
她尖叫道:"你一生亏欠别人的还不嫌多吗?你放过我们吧!"
"好,"季米却是脸色平静如常,"我放过你,我也放过我自己。"
听到这话,公子楚心里猛然升起一抹不祥,他原本带上薛长安,只是为了等一切结束之后向季米解释。然而现在来不及了,他狠狠地甩开薛长安冲出去,这时季米已经拼命挣脱开一旁士兵的手,一脚踏空,从三十三丈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一个广袖白衣的公子,在城墙下对她张开怀抱,微笑着说:"我接着你。"
风雪漫过她的双眼,季米模糊想起很久以前,公子楚坐在马上问她的名字。
少年蕴藉白衣风流,她这一生再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白色的人。她就那样看得呆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他。
四时为季,五谷为米。
她一生最好年华中的四时五谷,皆是由他赠与。如今还给了他,只愿以后碧落黄泉,再也不要相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