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燕朝**,先帝昏聩无能,公子楚兴兵逼宫,杀了先帝一手扶持起新的傀儡皇帝,自此总掌摄政大权。
皇宫城破那日,宫娥们匆忙将地上干涸的血迹洗掉,铺上毯子,迎接新的主人,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注意到皇城内走丢了一对姊妹。
只有在最后清点皇室人数的时候,才有人提出,说这皇室名单上少了薛长宁这位公主的名字。当时正在看名单的公子楚一愣,脸上少见地起了尴尬神色。他轻咳一声:"刀剑无眼,说不定这位公主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他手握大权,一言既出,就此将这件事轻轻翻过。
不翻过也没有办法。公子楚苦笑。
因为那位名叫薛长宁的公主,现在就在他的府上。
之前公子楚纵马入宫时,曾远远地瞥见一个女孩,明明是隆冬腊月她却穿着单衣,被一群士兵包围。为首的士兵放肆地打量着女孩白净的面庞,然而他有些迟疑,拿不准眼前女孩的身份:"我听人说皇城里有一位公主往这边出逃了,是你们中的哪一个?"
现在兵临城下,皇族人人自危。女孩瑟缩了一下,往身后一指:"她是公主。"
公子楚看去,这才看清这女孩身后另有一名明珠般的小少女,厚厚的衣服堆在她的身上,连领口处都用撕下来的衣料扎得严严实实,想必就是怕被人欺辱。
众人看到她的装束,心下先信了七八分。
公子楚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女孩出卖公主的做法极为鄙薄。就在士兵即将把手伸向公主的时候,一把剑擦过他的脸颊,直没入雪地之中。
士兵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升起,就看见那把剑上细细的龙鳞光泽,是公子楚的专属佩剑。
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所有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公子楚旁若无人地打马来到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马上,接着冷冷地打量着雪地上那个女孩,女孩也在抬头看他,公子楚疑心他是不是在那女孩点漆般的眼珠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半晌,还是那个女孩先败下阵来,她低头轻声道:"既然您带走了公主,也请您带走我。"
"我要你做什么?"公子楚居高临下道,"再出卖公主一次吗?"
"...拜托了,"女孩垂着头跪在他的马前,"公主从**惯了我的照顾,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况且她现在还在发烧,公子若是能救她一命,就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女孩黛青的长发垂落在雪地之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看起来柔弱而诱惑。
公子楚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浮朝事,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因此十分讨厌这个女孩的心机算计。然而他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想到或许真有用得到这个女孩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漂亮女孩帮我办事,如果你能胜任的话。"他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雪中的女孩微微一怔,想起很久以前,礼官也曾这样询问自己:"四时为季,五谷为米,你的封号便叫季米如何?"
随即她露出一个浅笑来,深深地拜了下去:"我叫...季米。"
就这样,季米被扔去了公子楚的暗卫营,原本暗卫营竞争残酷,所有人都不看好季米。只有公子楚坚持悉心指导她,季米的身手不算突出,不过她的头脑很好地弥补了不足。
公子楚给季米委派的第一个任务,是让她去除掉一个政敌。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个任务相当棘手,季米默不作声领命而去,足足十日后方才带着浑身鲜血归来,给公子楚交差之后,她出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角落开始呕吐,痛苦得仿佛连肝脏都要呕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季米现在还能回想起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她承认她不适合做这件事,季米有一双适合琴棋书画、应该用来吟咏风流的手,而不是拿起杀人之剑。
然而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适应并活下去。
她靠在墙角,喘了几口气,稍微缓了过来。这时暗卫营中的兄弟们听说季米回来的消息,已经风驰电掣般赶了过来,说是要庆祝季米第一次任务完成,生拉硬拽拖着季米去喝酒。
都是平时一起训练的兄弟,热情起来简直让人难以招架。季米头痛欲裂,还不得不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劝酒,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反正所有人都已经喝高了,季米干脆把鞋子踢开,赤足寻了一处幽静的墙根,就那么跳到了青石砌成的墙上,和衣睡去,直到半夜。
暗卫营依然篝火通明,季米揉了揉眼睛,却不料起身时,身上滑落下来一件乌黑的大氅。
她一怔,下意识地将那件大氅捞上来,漆黑的貂皮上烙着公子楚的肩章。
不远处,公子楚正负手而立,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季米默不作声地抱着那件大氅,遥遥地望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装哑巴到底。半晌,公子楚叹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位长宁公主的封号...便是季米?"
季米脸色不变,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
"你大概不知道,我让你去杀的那个大臣,掌管的就是皇室族谱。他在朝中暗中联络势力,试图找到皇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好借此推翻我。而我在他那里找到了一则有趣的信息,据说那位封号季米的长宁公主,还有个叫薛长安的妹妹。只可惜她妹妹并没有得到公主的头衔,因此不为人知。"
季米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公子楚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我现在该叫你季米,还是,长宁公主?"
片刻,她别过脸去:"季米,叫我季米罢。"
那一刻这个女孩满身疲惫,她在墙头坐下来,脚踝在月光下一晃一晃,自嘲道:"该说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公子楚么。"
皇宫里的确有很多外人不曾知晓的秘闻,比如说长宁公主其实还有一个妹妹。
她小时候不怎么喜欢这个妹妹,觉得她只会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身后跑,有一次她故意将薛长安丢在了御花园,结果薛长安不慎失足掉进了荷花池中,被人救起之后就染上了风寒。
她娘一怒之下,勒令长宁去宫外跪着直到薛长安好起来。谁想她妹妹体弱,一病就是半年,她娘终于慌了,病急乱投医之下,居然想到了巫术。
公子楚也听说过当时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巫蛊事件。本来只是最普通的治病,到最后被诬陷为诅咒圣上,那位妃子被关进天牢,很快郁郁而终。
"那就是我娘,"季米淡淡地说,"她死了之后我们被打入冷宫。而且由于巫蛊罪名的牵连,父皇将我和薛长安的公主封号一并剥夺,只是薛长安本身就还没来得及被册封公主,而我的...剥夺头衔的过程十分烦琐,这项工程还没完成,你就已经攻进了皇宫中来。所以我名义上,依然是位公主。"
"只是我再也未曾享受过公主的待遇了,之后我和妹妹被打入冷宫...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她从小就习惯了我的照顾,我并没有骗你。"
冷宫中没有宫女,是她一手将薛长安养大。后来皇宫城破,她趁乱带着妹妹逃了出去,却不料半途遇见了军队,他们奉命围捕出逃的皇族,其中也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欺辱了不少良家女子。她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状扎紧妹妹的领口,企图用这种愚蠢的办法保护薛长安,然而这样也没能逃过那些士兵的魔掌。
当那些士兵追问她"你们谁是公主"的时候,电光石火之间她作了一个决定。
这些人是奉命出来追捕公主的,他们还不敢对名义上的"公主"怎么样,薛长安...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那一刻将公主的封号拱手让出,她心里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从此以后自己只能是季米,她曾经害得妹妹失去了帝姬的头衔,那么就只好把自己的头衔让给她。
公子楚当时以为她是卖主求荣,却没有想到这个少女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另一个比她弱小的女孩。
"你其实可以早点告诉我的。"公子楚轻声道,"怪不得我见你的那天,你穿着单衣,你妹妹身上却裹满了衣服..."
"不,"季米打断他道,"我是故意让你误会的。我希望你永远以为薛长安才是那个公主,这就是我能补偿她的全部。至于我,作为报答我愿意为你做事,我心甘情愿。"
公子楚历来杀伐决断,然而此刻他似乎是有些敬意,竟然少见地对季米放软了语调:"那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季米摇摇晃晃地在墙头站起来,严肃地望着天际的月亮,思考了一会儿,末了打了个酒嗝,缓缓道:"...我想回房睡觉。"
公子楚:"..."
他哑然失笑:"那你下来吧。"说着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对季米道,"我接着你。"
季米大概真是喝多了,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就跳下来,一下子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公子楚将她打横抱起,一直走到半路才听清季米在呢喃些什么。
她在说:"谢谢你的衣服。"
"你现在是我暗卫营第一人,"公子楚瞥了她一眼,"以后别睡外面了,难得有一个活着完成任务回来的。"
季米蜷在他怀里,大氅将这个少女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只剩下白皙的小腿连同赤足暴露在外,她没有听到公子楚的话,她现在已经完全睡熟了。
在冷宫时她经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赤着脚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就是怕在梦里见到母妃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她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导致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强烈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现在一枕酣眠,呼吸间充满着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心。
暗卫朝生暮死,新人如流水般更新换代,老人陆陆续续死去,只有季米宛如中流砥柱般不可动摇,她一步步从底层摸爬滚打,最后终于获得了站在公子楚身后的资格。
季米及笄那年,一贯节俭清贫的公子楚为了庆祝季米成人,特意为她从西域买了一匹纯白的良马。以往公子楚带着他们去木兰围场,他在林间纵马驰骋时一众人都被他远远抛下,唯有这一次他回头再看,季米始终在他身边紧紧跟随,枝叶间漏下碎金般的阳光,铺在这个青衣少女的身上。
那一刻公子楚有些莫名的惆怅,他想他无意间带回家来的一株小树苗,好像忽然之间就变得枝繁叶茂了。
季米是获准可以陪伴在公子楚身边的少数人之一,还有一位,就是薛长安。
季米行色匆匆,只有在偶尔回府的时候才从别人嘴里打听到,薛长安刚到府上时因为大病一场,很多小时候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公子楚不得不亲自收她做弟子,教她礼乐射御书数。
季米思来想去,最后正色对公子楚说:"季米感念公子之恩,只是还想请求公子,不要让别人发现她。"
她刚执行完任务回来,听闻外界传言公子楚不论出行起坐,身边都会带着一个皎若明珠般的女孩儿,她唯恐那些人打听出薛长安的名字,因此连夜翻进公子楚的窗户来进谏直言。
季米是真的害怕。她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燕朝是怎样民不聊生的惨状,而公子楚自上任以来,仍尊薛氏为皇室,只是借新帝之名清洗朝中腐朽势力,令国家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他并无称帝野心,而那些腐朽势力,一方面是不甘坐以待毙,另一方面打出"清君侧"的名义,也只是想要借着皇室子弟的名义夺权罢了,她妹妹真落到他们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
公子楚:"你说得很对...可是,你一定要挑我沐浴的时候翻窗进来说这些话吗?"
季米大窘,这几年她跟公子楚厮混在一起,布置给暗卫营的任务基本都是他们俩人"狼狈为奸"策划出的。季米一贯出入他的卧室如入无人之境,有时她汇报完暗卫任务已是深夜,公子楚也不介意让季米睡在他这儿。这一次季米照旧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然而亲眼目睹某人洗澡——还是第一次。
她抱着脑袋就打算鼠窜出门,这时屏风后的公子楚已经伸手拿过旁边的衣服,他漆黑的长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他随手绾起,道:"罢了,等会儿陪我进宫一趟,我向陛下讨个圣旨。你妹妹在我这里迟早让人惦记,不如早点把你们送回皇宫。宫里戒备森严又名正言顺,也不会有人来打我公子府的人的主意了。"
季米欲言又止。
公子楚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摸了摸她的发顶,微笑道:"放心,以你在暗卫营的水准,随时都可以**出来看我。"
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进宫的路上遭遇了埋伏。
公子楚带在身边的侍卫死伤殆尽,季米力战不支,险些被杀,就在最危急关头公子楚抽出腰间那把龙鳞剑,为季米扛下了致命一击。
然而这依旧没能扭转战局,埋伏在暗中的敌人很快出动了大批弓弩手,季米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是谁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她随即抢上前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低声道:"我还能拦住他们一会儿,公子快走!"
出乎意料,公子楚异常强硬地攥住季米的手腕,用力一拽,反身将她护在了自己怀里:"别废话了,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就敢擅自赴死?"
季米一怔,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回过神来,猛然就觉得自己脸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