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笛没有说话,上前抓住凌铃的手,狠狠一掐。凌铃吃痛,却没有出声,由着她拽着自己往外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巧笛才停下脚步,四面怪石嶙峋,似有野兽嗥鸣声穿山而来。凌铃在暮云庄待了这么久,只知那一条上山的路,她竟从未发现,高山隐处,有此幽谷。
巧笛偏了头睨着凌铃,她恨透了凌铃这一副若无其事问心无愧的模样,从凌远之把她救回来那天起,便恨透了。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蠢笨丫头,一无是处只知道哭闹,凭什么轻而易举就取代了她努力了这么久才握住的位置?
最可恨的是,凌铃的眼神永远坦然澄澈,甚至带了些悲悯。那眼神仿佛在说,巧笛,你其实从来都没有过位置。
可笑之至,凌铃,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巧笛放开凌铃,一双纤纤素手在雅致无比的裙裳上揩了揩,像在揩去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想,如果没有这个小畜生,现今她一定是暮云庄的女主人。
何止是旧交,她的父亲曾救过凌远之的父亲一命啊!难道他不该报答吗?她是那样热切地爱着凌远之,自小便爱。她爱他的俊朗,爱他的神气,爱他卓然的武功,还有他说话时不疾不徐悠然从容的表情。凌铃你呢?你敢說吗?你又配说这个"爱"字吗?
"凌铃,"她终于开了口,冷笑道,"你们拘着师徒的名分,知道吗?"
"知道。"凌铃不卑不亢地回望她。
"那你怎么还敢动这样龌龊的心思?"
"我和师父都为世人所弃,为何还要守这些没道理的规矩?"凌铃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们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苟且之事。我喜欢师父,我相信师父也喜欢我。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巧笛的指甲在掌心又紧了紧,她克制了许久,才轻飘飘地道:"你可曾听说,暮云庄下的这个山头,在民间传说里叫'狼谷山。即使春天,也是有狼的。"
凌铃从未见过狼,可当它们龇着牙呼哧着冲她扑来时,她却并未有过多的害怕。
被独自一人抛在这山谷里,单凭轻功躲避这狼群的攻击时,她甚至想,巧笛的眼睛可比这些狼的眼睛要狠厉多了。
跌跌撞撞的,身上的口子越来越多,她找不到出路,却拼着一股子蛮劲不肯倒下。她得往前跑,她得回到凌远之身边去。他清早出了门,若他回来瞧不见她,一定会担心的。若她就这样轻易丢了性命,那他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日影渐沉,她终于摸索到了出口,前方依稀有人影耸动,不过迷迷糊糊的背影,她却霎时便要落下泪来。
她心里又委屈又欢喜,朝着那个人影奔去。到了跟前,她却愣住不动了。
那人却是凌远之,可他此时正半蹲在一块巨石前,趴在那居石上的,是遍体鳞伤的巧笛。此时,她眉眼间柔情无限,带着惊惶和倾慕地握住他的手,凌铃的眼睛一阵刺痛。
她含着些微末的愿景,轻轻唤了声"师父"。凌远之转过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巧笛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她,只见这楚楚可怜的女子打着寒战,将凌远之的手抓得更紧些,哽咽道:"罢了,她还只是个孩子,想必也不是故意把我丢在这里的。"
人心猛于虎。
多么拙劣,却也多么管用的把戏。凌铃只觉胸中憋闷得快要裂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反笑道:"师父,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也认为我是心性狠毒之人吗?"
她衣衫破损,黄昏时分,斜阳笼住周身,肩上的鲜红胎记带了几分柔婉,美得不似凡人。凌远之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巧笛却蹙了眉,咳出一大口血来。他没有说话,只运了功开始替她疗伤。
凌铃轻嗤一声,转身离开,她已不想再看下去。
她并不曾想,在她身后,凌远之不久便收了掌。他撇开巧笛的手,冷声道:"够了,下山去吧,从今日起,不得再踏入暮云庄一步。"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山下的棠花巷里找到了凌铃。这个丫头向来令人省心,每回负气出走都不敢跑远,最常去的便是这个小巷子。听她说,这里的凤梨酥特别好吃,再难受的时候,塞一嘴甜的,便能甜到心里去。
可这回,他找见她时,却见她正红着眼鼓着腮帮子,在抵御一个陌生男子的纠缠。那男子,远远看去如玉树拔立,凌远之无端生出了一股闷气。他大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格开那男子,把凌铃护在身后。
他出招迅疾又凌厉,那男子招架不住,只得边退边道:"姑娘,我只想知道答案!"
凌远之手上的动作滞了滞,瞥了一眼凌铃,只见她也是一脸茫然。与此同时,那男子寻准时机便朝他袭来。凌铃骤然间反应过来,本能地上前便挡,却被凌远之一把按入怀中护着。而那男子竟生生收住了掌,随即飞身离开。
风中荡起清脆的铃铛声,凌远之这才发现,那男子腰间系了串铃,只比凌铃的大上几分。来不及细想,他松开怀抱,他的小姑娘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硬是抽噎着摆出不理他的模样。
他顿时觉得好笑,抬了她的下巴替她拭去泪,双手一摊,是一块小小的凤梨酥。他笑着递给她,见她吃了,才道:"方才被冤枉也没见你哭,怎么现在就委屈了?"
她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在这儿来回了许久,也没见你来,你真来了,眼泪就自己出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了,又道:"那人问你要什么答案?"
她撇撇嘴,抱怨道:"他好奇怪,见了我就拉着我问是否见过他,是否认识他。我说了没有,他还非缠着我...哎,不对啊,我应该生你的气才对,干吗回答你啊?"
他再也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她走了,我不会再让她来。"
她有些惊诧地抬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见他好看的眸子又亮了亮,声音响在头顶:"小铃儿,我说过,你得相信我。"
凌铃及笄的日子,桃花应景地开到了暮云庄门口。她坐在石阶上掰着手指头盘算着时间,想着师父这次也不知会给她带什么生辰礼物回来。
她从早猜到晚,等到阑珊初上了,都还没见到凌远之的影子。她垂着脑袋叹气道:"师父啊师父,你再不回来,准备好的烟花我就一个人放了。"
话音未落,大门"嘎吱"开了,她兴冲冲地仰了脸,一句"你回来啦"还没吐齐全,便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是巧笛。
许久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丽,简直令人发怵。她的身后是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手持兵刃。这些人,凌铃分明是第一次见,却仿佛一直都匿在她尘封的梦境里。
凌铃突然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步。夜色里,灯光映照着身边的桃花,漾开一种略带诡异的风华。桃花生在崖边,暮云庄伫立山巅,原本便与它仅有几步之遥。
她心里钝钝地敲起了鼓,望着那些人的脸,有什么东西仿佛要冲出她的脑子,那是她禁锢许久的,早已遗忘的破碎记忆。她不愿多想,巧笛却"咯咯"地笑开,一字一句,如花针刺心:"你还要再装下去吗?妖女。"
凌铃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巧笛大笑,恨声道:"你处心积虑接近他,伪装连云派的后人留在他身边,用心何其恶毒!你知不知道,他父亲便是死于你火羽教之手!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你怎么还有脸跟我抢他?"
凌铃脑中嗡嗡作响,她拼命摇头,大喊:"你胡说的!不可能!师父救我,因为我是正派的遗孤...我...他...他是在连云派的旧址找到我的,我怎么可能是邪教的人?"
"哦,是吗?"巧笛上前一步,冷不防拽过她,抬手便扯落了她左肩的衣衫,"那这是什么?"
她指着凌铃火色的胎记,笑如鸦雀:"你说啊?这是什么?我告诉你,这是火羽教直系传人的印记,我父亲自我幼时起便对我耳提面命,遇到有这种印记的妖人,格杀勿论!"
凌铃捂住耳朵,大口喘气,却被巧笛一把掰开。她指着那群人道:"看到那些人了吗?当日五大派围剿邪教,他们通通在场,都可以作证!"
凌铃浑身颤抖,环视着眼前的人。他们穿着得体的行头,眼神却狰狞无比,慢慢地和多年来在她梦里令人窒息的影像融为一体。
她蓦地稳住了身形,挺直了腰板,凉凉地扫了一眼四周,冷笑道:"我想起来了。当日你们在连云派的据地守株待兔,五大门派抓了我要挟我的父母交出我教圣物。奈何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废物!以众敌寡,仍是灭门灭派的下场!"
人群中有骚动声起,她毫不在意,继续道:"论卑鄙无耻,所谓的名门正派,无人能出你们之右!"
"纵你巧舌如簧,也无法否认你欺骗了他,令他被天下英雄豪杰耻笑!"巧笛的声音小了一些,却仍咄咄逼人,"你们先是害了他爹,还要再蓄意..."
"我没有!"凌铃大声打断她,反手便将巧笛掼到地上。她的眼中光芒大作,那是巧笛从未见过的妖冶。
她又往后一步,笑道:"我对师父一片赤诚,此生此世,断不会伤他一分一毫。而你,你明知他喜欢清静,还破了他的五行术数率这群乌合之众上暮云庄,你要我死,那是多么容易的事,何苦连累他?这就是你对他的爱?"
"你还不明白吗?"巧笛兀地抬头,歇斯底里,"没有他的授意,我和这些人会在这儿吗?你以为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耻辱!你这样该死的妖女,是他一生的耻辱!"
凌铃的身体晃了晃,似被谁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她不再说话,袖中微动,手上便多了一把匕首。她睁着眼,抬手便往自己肩上刺去。如若有一个妖女做徒弟,會令凌远之被天下人欺辱。那她,不留这印记就是了。
匕首坠地,四面人群的包围又小了一圈。凌铃嘴角微勾,对着远处深深地望了一眼,遥遥无踪啊。有风徐徐扬起素衣,她退至崖边,一跃而下。
凌铃醒来时,崖下空寂无声,她望着山巅缭绕的雾气,猜想着暮云庄今日又该美成了什么模样。多奇怪,她分明断了一身筋骨,却似乎还蕴藏着磅礴的内力,让她撑着不肯死去。
后来,她被一个男子所救,她靠在他的背上,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说,他是她的哥哥,他说,妹妹,你现在能告诉我答案了吗?
棠花巷中初见,酷似母亲的脸,腰间家传的小铃铛,只一眼,便足够确定了。
哥哥说,妹妹,换回族谱上的名字,可好?
她面白如纸,摇头道,不,我叫凌铃,我是凌铃。
永远都是。
哥哥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知道,他想要恢复火羽教在江湖上的势力。事实上,近日来,火羽教死灰复燃的消息已经震惊了江湖,多少人或虎视眈眈,或又惊又惧。
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相干,她从来都不是有什么远大抱负的女子,所想所求的,不过是那一个人罢了。
身体好些后,她随着哥哥找到了巧笛。她原先想着,这回一定要真真切切地把这女人丢进狼谷山一回,再轻描淡写地问她一句,"巧笛姐,你不是说我诱你入死地吗?你说的,可是这般?"
她怎可负了他人口中的妖女之名呢。
可她见到的巧笛,披发赤足,神志混沌,就像...已经被谁丢过一回似的。
被谁呢?她心中方寸大乱,念及自己身上那一股没有来由的浑厚内力,转头便问哥哥:"是你为我运功,保住了我的性命吗?"
他没有回答,她却全然懂了。凌远之说过无数次的"相信我"占据了她的每一寸神思,她抱着膝,攥着哥哥的手哭出声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师父救的我呢?是不想再让我劳心,还是怕我再受什么伤害?可是哥哥,他这一生所有倒霉的事,都是因为我啊!"
她要回到他的身边去,立刻就要。
很快,她便有了这个机会。江湖上都在传,暮云庄庄主凌远之重病在身,侠士豪杰纷纷上门探望,盼其早日恢复。尽管哥哥万分笃定地告诫她,这一定是陷阱,火羽教复兴引了不知多少人眼热心悸,此番诱她回去,必是要拿下她做饵。
她知道这是陷阱啊,可是,那又怎样呢?
凌远之说过的,暮云庄是她的家,她回自己的家,又有什么不对的?
于是她回去了,被他囚在地牢里,却仍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暗夜之中,凌远之的一袭白衣是唯一的光亮。
他果然来了,高高在上地望着她,如神祇垂目望着他的信徒。
可是,小铃儿才是凌远之的神祇啊。
如她意料之中的,他俯下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双手,越收越紧。
她脖上一凉,低头看了,是一枚小巧剔透的翠玉同心结。
没人知道,当日他翻了整座城,才找到中意的生辰礼物,马不停蹄地赶回,却眼睁睁看着她翩然而落。那是一种移骨入髓的疼痛。
没人知道,他立即随她跳了崖,拼尽一身武功为她续命,确定她性命无虞后,才敢放任自己昏死过去。
没人知道,他醒来发现她不见时,近乎癫狂,知晓邪教重生她一切安好时,又是如何喜不自禁。
他失了九成功力,被一众道貌岸然之人威胁交出她,可他又是那样自私,自私地想要她回来,想要她一辈子都待在自己身边。
她总以为自己是那样委屈,委屈地喜欢着他,委屈地为他做任何事,委屈地为他去死。可事实上,付出一切的却是凌远之啊。
自遇见她开始,他便一直在牺牲,教化她、照顾她、关爱她,到最终,连引以为傲的武功都失去了。
她抱着他,感受着他瘦削的身形,良久才找回了声音:"师父,哥哥会来救我们出去的,你放心。"
他却笑了,附在她耳边,温柔地道:"不靠他,你相信我,就可以了。"
发觉情况不对的江湖人士拥入地牢,电光石火間,平地惊雷乍起,火光一瞬便把整个暮云庄烧得透亮。大火连烧三日,一切归于尘土。
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暮云庄了。
可在数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却平白多出了一对璧人。
月上清空,凌铃偎依着凌远之,取笑道:"怪不得那些日子你神出鬼没,还老是带回一身泥,原来是去做了钻地鼠挖地道了,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呀?"
他也笑,却郑重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当年我再访连云,便已知晓你并非连云之人,那么,早做打算,为你辟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眼见她湿了眼眶,他微低了头,吻在她左肩的疤痕上:"感谢上苍,它终于把我的小姑娘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