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铃踏进暮云庄的时候,正赶上今岁最末也最声势浩大的雪。
她素袂迎风,手无寸铁,推开大门的一刹那,鬓间有雪粒子簌簌落下。有谁飞身上前,当额一指,她滞在原处,大雪在她身后一泻而下。
如她所料,一切都不过是请君入瓮。
她已不能动弹,却仍抬了眼,对上那人的。他的眼睛沉静无波,这十年来,仿佛从未变过。她望着他,轻声道:"师父,你的病怎么样了?"
他没有答她,微敛了神色,低声对左右道:"带去囚室。"
被这群外人挟制着往外走时,凌铃突然想起,以前每逢雪天,他都会把她抱在膝上,她懂事地给他搓着手心呵气,听他朗朗澈澈的声音响在头顶:"小铃儿,亏得有你在。"
不然,这样寒冷彻骨的雪天,该怎么熬过去啊。
这群面孔陌生的人,从来都不属于暮云庄。可为什么当日他们第一次出現,被驱逐的,却会是她呢?
她在这儿生活了十年,她曾一度以为,对他而言,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可是凌远之的凌铃啊。她并不敢把那句"喜欢"噙在嘴上,却在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里,虔诚地把他供奉在心里。
然后,由着他提着一柄刀子,笑着把她的心剜去。
"师父,你的病怎么样了?"她背对着他,又轻声问了一遍。
真疼啊。
凌远之立在原处,清俊无匹的脸上笼着令人捉摸不透的霜雪。周围人渐渐散去,他低了头,出声微不可闻:"没事了,小铃儿。"
凌铃被凌远之捡到的时候,不过五六岁大,吓得只会揪着自己衣服上的小铃铛,结结巴巴地嘟囔着"哥哥你真好看"。彼时,凌远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小肉手,道:"我知道。"
凌铃呆呆地望着他,号啕大哭:"我都夸你好看了,你怎么还不放我下来啊?"
据他所说,他十分好心地把她举得更高了些,道:"别叫哥哥,叫师父。"
这是凌远之自小给凌铃灌输的故事,按他的说辞,他不过是随便出门溜达了一圈,便把她捡了回来,轻松得像捡了只野兔子。
她才不信自己小时候那么没出息呢。虽说在被他带回暮云庄的路上,一场大雨和着连夜不褪的高烧让她失去了幼时的全部记忆,可她依旧隐约记得,那场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漫天大火里,四周的哭声和刀剑声都渐渐平息。他把她从死人堆里捞出来,温柔地问:"你是连云门的孩子吗?"
她早已惧怕得无法应声,只含糊地哽咽道:"你是好人吗?"
他点点头,把她抱进怀里:"相信我。"
她是在连云门的总坛被他救起的,那场正邪两派的惨烈交战,是近年来江湖百晓生都不愿提及的厮杀,也是在她初初来到暮云庄时,夜夜纠缠的梦魇。
老天待她何其凉薄,她忘记了一切,却独独记得邪教妖人的残忍屠戮。在她尚未体悟生死之重时,便夺去了她所有的亲人。
所幸,它把凌远之带来了,天神般的少年,降临在她的生命里,也带来了她一生的缘与劫。
那天,雨水倾盆,只有她和凌远之两个人的暮云庄里,她伏在他的怀中,病得昏昏沉沉,时而哆哆嗦嗦地喃喃唤着爹娘和哥哥,时而又只淌着滚烫的泪沉默不语。
也是在那一天,他凉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道:"我看你的小铃铛很是可爱,你既记不得自己的名字,那便索性叫铃吧。凌铃,随我姓,如何。"
她早已迷迷糊糊地不能应答,只本能地向他温热的胸口偎去。
病势最为凶险的那几日,她时哭时惊,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轻飘飘的,不知宿在何处。可醒时梦时,他却一宿宿地坐在床头照顾她,片刻都不曾离去。
终于,她退了烧,正是天光乍破的时刻,他冲她微微一笑:"小铃儿,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了。"
从此,她有了姓名,有了记忆。她并不知自己原本是谁,不知那火羽邪教和她连云门究竟有什么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她只知道,凌铃,为凌远之而生。
凌远之素喜清静,这一点,凌铃从来都是信的。他武功奇高,却经年累月独自隐居在这高山之巅的暮云庄里。偌大的暮云庄,在有她之前,花开花落怕都是无声无息的。可她又常暗自想,师父分明也爱热闹,看她整日闹腾,话匣子没有关上的时候,他却总是淡淡地笑着望向她,从不打断。
他甚至会放下手中的书卷,认真地鼓励她:"来,再多说一点。"
她其实是明白的,她明白,他在害怕,怕她又如初来时那般,连说句完整的话都艰难万分。
师父,别怕,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凌远之说,女孩家打打杀杀的太不好看,便专教她些灵巧的轻功,这样逃跑的时候身姿也能曼妙些。每每此时,她便气得鼓起腮帮子,手边逮着什么便没大没小地朝他丢去。
有一回,那根被她随手捡起的花枝好巧不巧地越过凌远之,甩到了巧笛鲜妍的裙摆上。她至今依然记得,当时她连连道歉,巧笛却只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巧笛的眼神,如同在看一抹蚊子血,也不知她该是如何克制才没立时把这眼里的脏东西给抹去。
她和凌远之年龄相仿,在凌铃出现之前,她是唯一知晓暮云庄的周围五行术数关窍之人。凌远之不愿与江湖中人有过多牵扯,暮云庄原本便深不知处,由他亲自设下这些机巧,外人便更如雾里探花,触不可及。
听师父说,巧笛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旧识,她隔些日子便会来暮云庄做客。几年前老人们相继去了,她便来得勤些,回回都穿着极明媚好看的衣裳,眸色楚楚地看着他。
凌远之说到"眸色楚楚"时,板着脸皱着眉,凌铃趴在他身边,百爪挠心地想给他好好示范一番,面对美貌女子的示好时,怎样才该是正常的反应。
凌铃是个聪慧的姑娘,只他这三言两语,她便能想见,巧笛为何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可她并不在乎。倘若这世上的一切因缘际会都遵循先来后到的规矩,那凌远之何至于这许多年来哪怕身边有人,却依然如此寂寞。
若巧笛能够得着,这许多年的天时地利,冰山也该磨平了。但她并没有做到。她是暮云庄的客人,可这儿,并不是她的家。
这儿,是凌远之和凌铃的家。
至少凌铃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哪怕在许多年后,她筋骨尽断地躺在崖下,望着山顶暮云庄若隐若现的轮廓时,依然如此认为。
师父说过的,要相信他。
凌铃在暮云庄的第七个年头,又迎来了一场卷地而走的风雨。她交握着十指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有雷声轰隆砸在庭院中,她轻轻一颤,有不好的预感莫名涌出,她怔了怔,转头便向外跑去。
拉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凌远之一身雨水,颓然地倒下。她又惊又痛,忙奔上前拥住他。她把他安置在榻上,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角,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她虽习惯了他独自出门办事,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没伤没险的,反倒吓出了她一身冷汗。
她不免有些埋怨,边拧着毛巾边小声道:"师父,你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凌远之倏然睁眼,透亮的眸子凝着她。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神竟有些难以揣摩。她越发疑惑,正想细问,他却淡淡出声:"路过连云派旧居,见里面有人,便想去问问。"
一瞬间,幼时深藏不愿想起的片片碎影排山倒海而来,凌铃觉得有些头疼。她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邪教中人狰狞的面孔才慢慢散了。
她清醒过来,发觉凌远之正握着自己的手,略带忧色地唤她"小铃儿",便粲然一笑,道:"师父,我没事的,那你问他了吗?那人...从前认识我吗?"
他不做声,只微眯了眼看着她。良久,松开她的手,缓缓躺下:"那人不是连云派的,只是恰巧在那儿而已。"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继续替他擦拭脸颊。他身体素来康健,不料却在后半夜陷入了昏迷,恰似当年她发的那场高烧,来势汹汹。她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单单听他呓语连连,便已揪着心连着肝肠一块绞痛起来。
眼见他神志越发不清不楚,她又急又担心,壮着胆子拍拍他的脸,唤道:"师父,你醒醒,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勉力撑开眼睛,明明是对着她的,却目光空茫,更像是自言自语:"当年我父亲也是死于火羽教之手,他一生侠义,最终却没有一个正派人士愿意帮他一把。我恨火羽教,也恨世人薄情,但他临走前叮嘱我,心里什么都可以装,就是别装仇恨,它会吃了你。"
她心中大疼,在他身边这么久,她总以为他无坚不摧,谁曾想他也会有这般软弱的时刻,恰如她当年。同为邪教所害,她何其幸运,有他时时护持。那幼时的凌远之呢?又有谁照顾他,关心他,理解他?
她心底突然涌起了某种异样的情感,是过去的年年月月里都不曾有过的。她倾身靠在他的胸前,慢慢抱住了他,柔声道:"师父,别怕,小铃儿在呢。"
他们之间有过许许多多亲昵的时刻,但这一刻,是她第一次觉得,面对着他的自己不再是个孩子。
她一次次妥帖地为他加被拭汗,等他平顺了呼吸渐渐睡去,她才敢抽出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她在药房里摇着蒲扇,全神贯注地盯着炉中冉冉升起的白煙,想着待会儿可以亲手喂他吃药,心头便渗出丝丝缕缕的甜来。
忽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凌远之一把拉起。他苍白着脸,眼神却炽热无比,她被他抓得有些疼,却不吭声,只反手握住他的,安抚道:"师父,我在这儿呢,我不会走的。"
他平静了些,却依旧直直地注视着她。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方才她毫无防备地被他一拉,竟不小心扯落了一截肩头的衣衫。此时,她肩上赤红的胎记半遮半露,如滴血的朱砂。
她有些臊了,刚把衣服拉好,他却松了手,不再看她,只哑声道:"我想喝铮鸣。"
铮鸣,是数十里外名酒庄的招牌酒,她捂了脸"扑哧"笑了:"师父,我当你是怎么了,原来是酒瘾犯了。这有何难,你先乖乖把药喝了,我去去就来。"
凌铃从来不会拒绝凌远之的任何要求,何况这区区小事。可当她踏着秋霜抱着酒回到山脚时,却再也找不到通往暮云庄的路了。大抵是她连日来照料师父照料得有些昏了头,恰逢暮霭四合,被凌远之用五行术数设下的路障竟怎么都破不了了。
天色越沉,月没星隐,她在原地蹦了几下,幸好没冻僵,还能走。冷着她是小事,冷了师父的酒可就是大事了。
她越急便越没有章法,天已经全然黑了,她再也望不见暮云庄,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即便当年在死人堆里,也从未有过。她终于怕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今只知没有章法地乱蹿,边跑边喊着"师父"。
整座山空荡荡地悠悠地响着回声,凌铃每喊一声"师父",顷刻便有千百个凌铃同时带着哭腔回她"师父"。她就在这一声声"师父"里,越走越慌。
凌远之寻到她时,她倒在一块石头边上,手脚都已冻僵,怀里却牢牢抱着那坛子铮鸣,还是热的。他穿着单衣,脚上只剩了一只鞋,脸上神情莫测。他呆立片刻,忽地上前把她抱起,死死地抱着。
凌铃醒来时,凌远之正若无其事地喝着酒,见她醒了便和从前一般,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告诉她:"小铃儿,你太没用了,买个酒都会迷路。"
"是吗?"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服气,道,"明明是你那些路障太惹人厌,怎么突然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是你笨,就是你迷路了。"他坚持道,"相信我。"
她点点头,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从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开始,她便笃定了,一生一世相信。endprint
在那次有些不寻常的迷路之后,日子仍和从前一样,悠然静好地流淌着。只是凌远之常会三更半夜出去,朝霞初上才回来。偶尔,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挑了帘子,还会见到他带着笑意,手上沾了些泥。
到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我的,要相信他。她仰面躺在榻上,心想。
这些日子,暮云庄的桃花又开始清清浅浅地铺开,待山头的桃花也冒了尖,她便要及笄了。她的记忆和生辰都是自认识凌远之而始,他便是她绵绵密密丝丝缕缕的记忆,和他最初相遇的日子,便是她的生辰。
往年遇上她过生日,凌远之都会特地下山为她置办一些新奇的物什,每一回都精细又有意思。可这一回,她却托着腮想,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她真真正正要成为一个大人了,一个能和凌远之并肩,而不是以孩童的姿态倚靠他的平等的女人。
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傻笑,门"嘎咯"一声开了,她抬起头,敛了笑容。凌远之从不会有如此轻浮的举动,不会是他。
是巧笛,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有时候,凌铃也会想,如果换了自己是巧笛,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用如此恶毒而不加掩饰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过一瞬,她便摇了摇头。不会的,如果她有那样的先机,一定会早许多天、许多年,让凌远之知道,在这世上,有人懂他、敬他,诚心实意地喜欢着他。那样,小时候的凌远之就不会那么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