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初秋的夜,和往常一样,枝南挑灯站在院外,屡屡张望。她等得心急,却只是守着,犹如庭院的合欢树,暮色临近就闭合叶瓣,整棵树的叶子都低垂着,它们正安静地抵挡风雨的侵袭。
当那女子一身锦服,从容地踏进院里时,枝南未来得及问清是谁,对方已冲着她莞尔一笑:"可还记得我,枝南哥?"
"你..."枝南借着昏黄的灯光去瞧她,那是书中女子应有的模样,静女其姝。枝南僵在原地,想起曾经在茶楼一遇,后来追问慕九安的话。
女子径直坐下,拿起桌上茶盏给自己添了杯茶,那是下山前,慕九安在巫山上采摘的明前天清茶,细碎的叶片经滚烫的水冲泡后,有着独有的清香,丝丝凉意,虽不是名品,却也不可多得。
"茶虽香,却淡得很,昨日见九安极是喜欢府上新进的白茶,想来他一介将军在外住得并不甚好,连茶都喝不上满意的。"
"你是谁?"枝南站在她面前,愤愤的语气中夹着颤意。
"这不重要。"女子瞥了她一眼,"三月前,城中传言护国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住进了慕府,自是两家联姻。我今日见了枝南哥,实在看不得将军再受委屈。"
到底是名门之女,字字珠玑,枝南心头乱作一团,情急之下喝道:"不许这么叫!"
女子将她上下瞧了个遍,掩面笑道:"几年前这样,如今还是这般,看来是对男儿装扮喜爱得紧呢,让林如叫叫又何妨呢?"
是夜,枝南掌着灯在外站了许久,雨是何时下起来的,风是何时吹起来的,她都不知。当庭中的合欢花落了一地的时候,她伸手,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她再也抓不住了,耳畔是女子走时对她说的话:"慕将军重师兄妹情义,在外买了别院留了你,不过他未带你入府,甚至连身份都瞒着,难道你还不自知吗?"
慕九安走了,未曾与她留下半点只言片语。
倔强如枝南,她在别院里整整等了他半年有余。白日里,她沏一壶天清茶放在桌上,做好他爱吃的饭菜;夜里,她掌灯守在院外,及至茶凉了,灯熄了,天微亮,她方才进屋。循环往复,久到时间好似都静止了...
来年春时,她伸进茶筒的手顿了顿,面上浮起无奈的苦笑,茶没了。
也许让她这般等下去,余生就这么过了,依着一丝盼头,守一处别院,纵使称他故人,风还会轻轻地吹,夏还会热烈地来,她念着念着也就老了...
慕九安是在一场急雨中回来的。那天夜里,雨一阵急过一阵,枝南想着门外挂的灯笼怕是被打湿了,她掌了灯准备续上,院门却被人疯狂地叩响。她心中一阵狂喜,凭着心中翻涌的执念跑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林如狼狈的模样,和一辆雨中的马车。她急切地拉住枝南的胳膊,泪水夹着雨水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流淌着:"马车里是九安,求你救救他。"
枝南慌忙掀开轿帘,慕九安只着了件白色xie衣,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一面给慕九安把脉,一面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他身上多数伤口都已经发炎溃烂,可以看出是治疗过的,但明显用药不对,拖的时间太久了,毒性侵蚀,人也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箭伤、刀伤...师兄,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枝南用了整整七日,才解了慕九安身上的毒,他中的毒毒性猛烈,一旦未能及施救,毒性便会加剧,而解毒用的药材是一种稀奇的草本植物,虽不名贵却难寻得很,并且用量极为微妙,不熟知属性的大夫用了它,等同于用了毒药。此毒她甚是了解,师父曾多次教过她,那是靖国专为弓箭手准备的一种毒药...
枝南倚在院外的柳树下,一团团的柳絮滚在地面,风一吹就散开了。她透过窗望去,林如正守在床榻旁,她是多么想自己能守在他身边,可他是将军慕府的公子,守在他身边的人应是那位护国公的小女儿,她又有何身份?
慕九安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在西郊别院,他头晕得厉害,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场仗打得太急,他走得太匆忙。
此刻他欣喜地抓住床边之人的肩头,像是再不愿放手,脱口而出:"阿南,我回来了。"
那身影抖得厉害,继而饮恨吞声地哭起来。
熟悉的声音不禁让慕九安扶额,他改口叫道:"林小姐。"
"九安,时至今日,你若还嫌弃我,我便唯有一死了。"女子缓缓转身,双手合拢挡在面巾上。
"你...怎么了?"慕九安心疑,想她极是注重仪态的,伸了手去。林如挣扎几下,慕九安还是瞧见了她面巾下遮挡的面容,本是花容月貌,却生生在右半边脸上透出草木之色,隐隐间似还有形状,慕九安沉下面色细细追问...
似有桃花的香甜弥漫房屋,混合了枝南手中端的汤药,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味,她僵站在门口,看着女子俯在慕九安的怀中嘤嘤抽泣。良久,枝南把微凉的汤药递上:"师兄,该喝药了。"
"啪!"
慕九安翻手打碎汤药,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怒气:"这药不喝也罢,阿南,你何来如此狠的心!学医数载,难道师父教你的就是拿人试药吗?"
枝南曾想,等便是等了,待他回来时,他们依旧可以对酒当歌,在院里合欢花落了一地的时候赏一场秋雨,别无他求,只要他在。
而当日,枝南看到的是慕九安气发颤的身体,他强撑着由林如搀扶着出了别院,动了动唇:"回府。"
枝南双手环抱住自己,只觉冷得厉害...
彼时,城中接二连三传出消息,文国吃了败仗,文王盛怒之下罢了主将之职,慕九安身为副将也难辞其咎,慕府因此遭受牵连。
一月后,枝南入宫,一朝赐名长歌公主。
她曾丢了十年的记忆,以为真如师父所说是从小害病所致,却不知她是服了一种名叫"忘尘"的药,只是该来的终归会来。
长留殿是一处冷宫,枝南踏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嬷嬷给她俯身行礼。
"公主你回来了?走的时候你还没有老奴高呢!"老嬷嬷老泪纵横。
许是一切来得太过平静,枝南的话显得很无力:"你知道我会回来?"
桌上的熏香带了些潮味,飘荡在整个殿内,老嬷嬷叹气:"公主的娘亲是胡人,身份低微,失了大王的宠幸后,在后宫就再无立足之地。你十岁那年,娘娘病重,为护你周全,便偷偷将你送出宫去。但老奴知道,娘娘心有不甘啊,她将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留给你,又求慕府让你与慕家公子一起上山拜师。这些年来,老奴一直守在这里,便是等着公主回来啊!"
"慕府..."枝南喃喃自语。
"是啊!"老嬷嬷压低声音,"娘娘当日欠了慕府一份情,今时战败,慕府遭受牵连,****,慕府说出你公主的身份,既免了慕府之难,这也是你重回王宫的唯一希望,可算是两清了。"
"两清了..."枝南满眼泪水地看着面前的嬷嬷,嘴唇被她咬出丝丝血痕,"好个两清!我相处近八载的人,我全部记忆里的人,如今却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政局,相互利用...如此还要我欣然接受吗?"
"公主–"老嬷嬷长长地唤了她一声,"这都是命啊!"
慕九安走后,枝南一直在想,他们之间只是缺了解释,纵然八载的相处,慕九安没有选择相信她,但只要她解释清楚,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可是她错了。世事复杂,师父给她服下忘尘,这么些年把她当男儿抚养,为的就是让她可以过平凡的日子。
长留殿的院外也种了棵合欢树,大约是娘亲喜欢吧,枝南抬眼望去,树丫上有燕儿做的窝,只是天冷秋凉,来年的新燕又会飞往别处。
当公公宣读懿旨,将玉佩再交到枝南手中时,她指尖一遍遍抚摸着上面刻的字–长歌...她已思量好,命运终归不该躲。
数月后,文王亲自带着礼服踏进长留殿时,她身体僵直,显得有些无措,急得老嬷嬷不停在一旁示意。
"都退下吧。"他像个严刻的父亲,命人将礼服交给了她。
"朕险些就要忘了她,她却给朕送了个公主。"文王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敛了几分君王的威仪。
"这些年来委屈你们娘俩了,长歌啊,一国战败就该付出代价,朕提出下嫁公主,便是做长远打算。但吾堂堂文国,万不能颜面尽失,若将吾国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公主下嫁,必是高抬他国。因此,你的身份是最合适的,你不怨朕吧?"
"长歌不敢,长歌会谨记自己的身份。"她俯身跪地,想到嬷嬷的话,心想:至少娘在九泉之下会安息了吧。
"起来吧。"文王的语气显得无奈,没有哪个君王输一场仗、赔一个女儿,还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门前,双手负于身后,仰面道,"父王会请人给你作画,长留殿从此再不住人。"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水雾朦胧的巫山,有等她归来的师父,还有与她纵马天涯的慕九安...
梦醒后,她竟真的见到了他。
她一身红装,面容精致,她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样子,终于让师兄见到了。
他背着画夹,长身玉立。
"阿南,我们走吧。"他的声音很急切。
她说:"公子既是作画,就应别无二心。"
"阿南,我只要你,就算背负骂名,就算连累慕府,我都认了。"他伸手好想牵着她。
她想,有他这一句话便足够了,剩下的就让她一人受了吧。
"慕将军的意思是,愿意要一个心思狠毒,为一己私情而毁她人容貌的枝南?可惜啊..."她嘴角勾笑,"对于那样的枝南,我也厌了,做一个公主,一辈子拥有荣华富贵,岂不更好?"
"不!"慕九安摇头,"你不该是这样的!"
暮色四合时,他收起笔,将作好的画卷起。
"公主..."他俯身行礼,躬下的身子久久没有直起。
她背过身去,泪水湿了面容,良久,冷声道:"慕将军还在等什么?"
那人的呼吸变得凝重,画卷被他捏得"嚓嚓"作响,终还是离开了...
那夜,长留殿所有的灯盏都灭了,只有桌上的红烛发出微弱的光,她的耳边是他当日说过的话:"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倘若你喜欢,我日后买来送你便是。"
她止了泪水,褪了红装,着了身男儿装扮,这一夜过后,世上便再无枝南。
长歌出嫁之日,文国城下了九月的第一场雪,大雪纷飞,她一身红装站在城楼,有雪花落在肩头和发上,她清瘦的身影写满了孤寂,她想,这辈子真的过得很不好呢,连一声道别她都不敢好好说。
钟鸣三声,她下了城楼。
护送长歌的队伍向文国城外驶去,长歌端坐在轿中,微微合上双眸,脑海里全是枝南拉着慕九安笑得眉眼弯弯,大步走在街头的样子。长歌的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她说:"枝南,你走吧,不要停。"
有雪花吹进轿中,指尖触及,寒气一点点渗进心头,长歌双手合拢抵在胸前:但愿下一世,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将军,她真的可以和他说走就走。
几天后,护国公府一度想解除婚约,只因慕九安不知何故突然成了瞎子,但文王已下旨说明,念在慕府护送公主有功,又与护国府结亲,一心为朝廷效力,其心可嘉,免其罪过。
慕府与护国公府的联姻如期举行。
是夜,慕府张灯结彩,官门云集,酒宴之上推杯换盏,直至深夜,茶凉酒酣,群臣散去。
慕九安一身喜服,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的,被两个丫鬟扶着。
"滚开!"他用力挣开了丫鬟,倚在门栏上,骨指分明的手扶着窗棂。
"阿南,阿南..."
月光皎洁,酒坛打碎在地,庭院中充斥着浓浓的苦涩。
慕九安与林如成亲半年后,文国城传来消息,下嫁的长歌公主,不得靖王宠爱,性子执拗,久病而亡。
那日,慕九安和往日一样将自己关在书房作画,林如推门进房时失声笑了出来,她近乎疯狂地将桌上的纸笔扫落在地,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一幅画,画上的红衣女子面容清冷。
"她死了,她已经彻底回不来了。可为什么,她就是死了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半晌,林如猛地看向他,眼中是说不出的情愫,"慕九安,你这么爱她,你自以为赔了一双眼睛,你的爱情就是清清白白的?可你错了!"
她开始笑得不能自已:"你们相识多年,你却从未相信过她,你当真以为是她毁了我的容貌?我爱不得,求不来,你又何尝不是?"
慕九安跪坐在地,良久,他直起身体,说道:"休书就在书房,慕府你爱留多久就留多久吧。"说完便朝完走去,身后是林如凄凉的笑声。
那年三月,繁花落尽,有马车从慕府驶出,一路向南,走的是上山的路。
此后相传,巫山之上有一位傲世绝立的盲眼画师,他画工了得,世间山峡百川皆在他笔下。每日里,他习惯站在山头,满地的斜阳一如旧时光...
"师兄,我怎么找不到师父说的那一味药呢?快来帮我找找。"
"师兄,明天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可好啊?"
...
他曾想,打了那一场仗,就再不回慕府,从此陪她纵马天涯、白头偕老,却不知,这一瞒就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