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国安和十七年,与靖国战败,割地万顷,赔白银千两,其长歌公主下嫁靖国君为宠妾。
三日后,文国城中贴满了告示,百姓们纷纷围观,指指点点间,都说了些感叹的话,却无一人敢揭下王榜。当那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撕去榜纸时,周围的人皆惊讶万分,几个反应快点的慌忙劝阻:"公子,不可啊!你没见上面说的可是..."
男子将榜纸放进衣袖,清冷的眉目间分明是说:揭便揭了,又如何?
榜上寥寥数句,言简意赅–
公主下嫁,乃吾文国重事,吾当挑选画师为公主作画,然公主尊容不可外泄,画毕自当毁去双眼。
当日,他奉旨进宫作画,面前是雕梁画栋、红砖碧瓦,匾额上**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长留殿。他立于门前,里面的人一身红装,美得像只振翅欲飞的梦蝶,像极了凌霜傲雪的红梅。
"进来吧。"她舒眉一笑,这世间有谁能为她长留?
那日,长留殿的门半掩着,从正午时分到暮色四合,只听得落笔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当长歌长发高挽,罗裙及地时,她看着镜中朱颜,兀地想起他曾经的话。
偌大的王宫曾无一人知道,长留殿里的那位公主换了身男儿装扮,守着桌上的红烛彻夜未眠...
一、翩翩公子是枝南
边城乃文国都城,其市井繁华可想而知,茶馆内,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台下人皆戳一小口茶含在口中,非得等到那精彩段子结束方咽了口中唾沫。
这厢,一段故事刚完,小二叫出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续茶。这些人才听罢了书,眼神又不自觉地朝这姑娘滴溜溜地转去。待姑娘续完了茶,经过说书台时,许是好奇那故事,在台前迟疑了会儿,哪知说书人会错了意,当即乐呵呵地抓住姑娘的手不放,像是得了枚金子,笑得贼眉鼠眼的。小姑娘顿时惊慌失色,慌忙挣脱,打翻了手中的茶盘。不过多时,好好的说书成了调戏。趴在桌上听得昏昏欲睡的枝南被吵醒后,正瞧见这么一出。
"呔!"她跳上桌,挽起袖子准备救美,却发现自己矮得没人注意,便伸手往衣兜里摸了把,只见原本正往小姑娘脸上摸去的手突然收回,在半空中抖了两下,接着两只手便疯狂地纠缠在一块。
"哎哟!痒!痒死我了!"说书人笑到飙泪,两只手奇痒无比。
枝南看在眼里,得意之余琢磨着要不要再加点料,手却突然被抓住,耳边的声音极是疏朗:"你又淘气了!"
枝南转过头看着他,指了指还在挠痒痒的说书人:"师兄,你冤枉我了,我可是在帮那小姑娘。"
枝南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由着他把自己拉到人群里去。
"老头!今天这可是轻的,再有下次我就让你全身都痒痒!"枝南说罢,往另一个兜里摸了摸,白色的粉末随手扬出。
"嘿,不痒啦!"说书人顿觉双手如常,刚乐了一半就变了嘴脸,"小骗子,敢戏弄爷爷我!"说着挽起袖子作势就要打人,不料手腕被人扼住,动弹不得。
说书人只觉老脸再没处搁了,今日居然被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给玩弄了,他猛地坐到地上:"放手呀,现在这小娃娃咋就不懂尊老呢!可疼死我了哟!"
"师兄,别管他。"枝南拉过他僵住不敢动的手,对着地上嗤嗤鼻子,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来,"装!"说完便拉着他走开了。
众人见没啥可看,也就纷纷散了。
枝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他出丑,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一面走一面不停拍着他肩头,直说笨。
"哥哥请留步。"二人转身,正是那续茶的小姑娘。
"哥哥方才帮了小女,小女还未能知道恩人的名字呢。"小姑娘微微欠身,稚嫩的面上尽是女子谦和温顺的模样,看得枝南浑身都抖了抖。
"不用谢哦,他叫慕九安,你叫我枝南哥就好。"枝南说完便掩嘴偷笑。
慕九安伸手拍拍枝南的头,客气一笑,随即拉着她出了茶馆。
夜色渐晚,慕九安从出了茶馆起就拉着枝南的手再未松过。
她瞧着走的是回山的道,而师兄只顾着赶路,一脸沉默,她就知道师兄是真的生气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裤子都要掉了,松松手可好啊?"
身边人站住,有些无奈地盯着她。
"是真的,不信你看。"
慕九安看了眼,果然见她裤子松松垮垮的,若是再走得急点,怕真是...
枝南以为他会放开自己,至少得提提裤子,却不想他拉着她加快步子进了附近一家客栈。
房间内,枝南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地等着他铺好床,脱去外衣拉着他就要入睡。
"一个姑娘家,知不知羞..."慕九安有些无语,径自抱了床被子铺在地上。
枝南立刻跳起来:"还说呢,谁方才让我松着裤子走了半路!"
"唔..."慕九安顿时被噎住,"要不是你总乱跑,我会这般看着你吗?"
枝南傻笑几声,径直从床上蹦到慕九安面前:"不跑了,说什么都不跑了,今晚就睡师兄跟前了。"
慕九安涨红了脸,把身上的被子都堆在她怀里,嘟囔了句:"都这么大了。"五月的天最是宁静,他们不知不觉就入眠了。
翌日,黄昏时分,他们才回到巫山,枝南远远地就看见师父在石台上负手而立,灰色的衣袍将他长长的胡须衬得更加银白,她埋下头往慕九安的身后蹭了蹭。
"跪下!"师父的声音苍劲有力。
"为师让你下山,何曾说过要带着她的?你就是这么听为师话的?就是这么照顾你师妹的?"
"弟子知错。"慕九安俯身认错,没有半点怨言。
"是枝南贪玩,求着师兄带我下山的。"枝南欲拉起跪在地上的人。
不料今日与往日不同,师父一甩袖袍,怒声道:"为师虽一直惯着你,但你如此任性胡来,丝毫没有一点女儿家的矜持,我今日就罚你抄《诗经》一百遍,七日之内拿予为师看。"
五日后,枝南沮丧着脸,握住墨笔的手有些颤抖,屋子里堆的都是她抄好的《诗经》。慕九安端着饭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有些担心地问:"可是饿着了?"
"师兄,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枝南抬头看他。
慕九安被她突然来的伤感给惊到了,赶忙劝说:"自古男阅《楚辞》,女读《诗经》,师父也只是想让你增点知识,别多想。"
"不是!"枝南争辩道,"我出生不详,父母未知,从小只有师父,师父惯着我,把我养成了男孩。至少从十岁记事起,我就没穿过女儿装,诗中那些内容,要我怎么去理解?"枝南自顾自地说着,不免生出些委屈。
她突然看向慕九安,想起昨日抄写《诗经》里的一句话,乌黑的眸子有些闪烁不定:"师兄,你会不会喜欢那些静女其姝的女子啊?"她脑海里突然冒出那天茶馆里遇到的小姑娘,"就像...就像..."她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去形容。
"傻阿南,我只喜欢你这般率真的性子。"慕九安轻轻地揉了揉她蓬松的发。
枝南有些腼腆地吐了吐舌头,又追问了句:"那我这样是不是不像女子啊?"
枝南一直记得他那时说的话:"别人再好,都不及阿南你半分。"
之后的匆匆岁月里,枝南在跟随师父学习医术之时,会在余下的时间里像书中记载的那样,学会对镜梳妆,仪态得体。只是每当慕九安看见她着一身粗陋的男儿衣衫,认真地在院内踏着碎步时,总是不情不自禁地笑她。
"阿南,"慕九安从身后拉住她,面上还隐有几分笑意,"昨个师父又酿了几坛好酒,晚上陪我喝点吧。"
若是放到从前,枝南定会指着鼻子说他:"你又皮痒痒啦!"可如今,她瞧着余晖下他修长的身形、轮廓分明的面容,听着他温润的玉石之声,她发觉他真的越来越好看了,总是会看得出神。
是夜,月光皎洁,微风习习,远处湖水波光粼粼,慕九安和枝南各提一坛酒就着月光倚坐在房梁上,枝南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蹭着慕九安。慕九安嫌扶她费劲,干脆搂在怀里。
他喝了两口酒,想到白日里看见的场景,突然爆笑出声:"阿南,其实你穿男装扮女儿样真的太有意思了!"
"你是笑我没有女子的服饰对不对?"枝南指着慕九安,想起自己不知曾翻腾了多少次,但不论是她的房间,还是师父和慕九安的屋子,她都从没有找出一样女儿家用的东西。
他把怀里的人儿搂得紧了几分:"傻阿南,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倘若你喜欢,我日后买来送你便是。"
"好..."枝南靠在他肩头,"你可不能忘了。"
多年以后,枝南总会在想这一夜的场景。
枝南十八岁那年,师父对慕九安说:"八年了,为师再无其他可传授于你,下山去吧!"
慕九安深鞠一躬,仿佛八年的师徒情义经这一拜也就清了,枝南看得彷徨无措。
"师父..."枝南低低叫道。
既为师父又胜似父亲,八年的养育,他只望面前的这个孩子能一世无忧:"罢了,为师也老了,若把你留在身边也是照看不了几年。南儿啊,跟着你师兄下山去吧,只要你开心。"
"师父,别不要南儿!"枝南两眼蓄着泪水,慌忙扑到师父怀里。她怪自己怎么这般自私,师父已年过半百,于她有着养育之恩,她本应守着他的,如今她竟想离他而去。
"不过是下山看看,为师老了,走不动了,幸好还有九安在。"说罢,他看了眼身边的徒儿,沉默间从衣袖里掏出枚玉佩,当着枝南的面交在慕九安手中,"九安,你虽只比南儿大了一岁,但你心思沉稳,为师相信你能照顾好她。"
二日晨间,巫山依旧笼罩在一层层薄雾之中,山**隐若现。
枝南与师父坐在一起喝粥,慕九安从楼阁上背着包袱下来,枝南顿时红了双眼。师父只是和蔼地笑笑,语气显得很随意:"放走了你们两个,为师也可清净清净。"
临走时,慕九安牵出师父送给枝南的那匹追风驹,看着她翻身上马,再回首时,只见师父和巫山都在静静地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枝南一下下地抚着马儿纯白的鬃毛,以往她都是瞒着师父偷偷下山的,未曾想过当师父亲自送她下山之时,便是别离。
山林葱郁,云水苍茫,他骑上马背,将枝南揽在怀里,扬鞭催马。
从那时起,天涯海角,有慕九安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烟柳繁华的都城,车水马龙,游人络绎不绝,极目之处,枝南方觉真要处身其中,定然孤独得很,不禁往身边的人身上凑了凑。
难得身边一向动若脱兔的人,能乖乖地拉着他的衣角缓布而行,他有些享受这样的画面,人潮拥挤,千千万万的人群里,她独独倚着他。
日落时分,他们住进了边城西郊的别院,宅院精致得紧,两层的亭台楼阁,窗棂外挂了几幅墨画,庭中尽是青苔绿植。枝南看着眼前颇为熟悉的景致,慕九安拴好了马,对着枝南招招手。
见枝南并未反应过来,他只好走到她面前,眼底一片柔和:"特地照着巫山上弄的,这样会不会好点?"
她知他心细,一路走来,她时常把不舍的表情挂在脸上。
"咱们先暂时在这儿住下。"慕九安拉着枝南上了阁楼。
直到她踏进房门,看见舒适的床榻,桌上摆好的茶杯,甚至榻下准备好的鞋靴,她方才乍然惊觉,呆呆地望着身边的人,眼中的期许满得快要溢出来:"师兄,以后你和我住这儿吗?"
"自然。"慕九安觉得她可爱得紧,竟连语气都软了几分。
那一年的时光,每当枝南忆起时,她都甘愿用一生去交换,好似过了冬的燕儿恰逢春日时节,安家显得如此简单。
君当如竹,慕九安善画,全然是个谦谦君子,楼阁上的诗词墨画,一幅幅都换成了他们相处时的场景,他画尽**高房,花间雅酌,画中皆是他二人。
庭院中,有他们月光下并肩而立的身影,合欢树下有他们轻轻相拥的绵长。不曾有海誓山盟的承诺,甚至不曾有身份上的改变,或是炊烟袅袅,或是对酒当歌,枝南知道,唯有慕九安才能给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日子恰如美梦,终究会破碎,只是不知它竟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