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扬起手要扇凌曦耳光,忽然间,他的脑袋骨碌滚下,猩红的血喷溅了凌曦一脸。
君离陌提刀赶了过来,拉起凌曦,去房中取了盛放胭脂虫的木匣,叫醒了熟睡的萧澈芷,护着她们逃了出去。
那时候皇帝尚在病中,北部五城陷入战乱。
君离陌带着凌曦和萧澈芷,前往青城离王府邸。她夜里总是做噩梦,梦到那士兵的头颅滚到她脚边,猩红的血喷溅得满地都是。君离陌唤她,她惊醒,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她突然异常难过,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他十分紧张,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凌曦,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和萧澈芷的。"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一路的恐慌惊惧,他一直将她护在身后,从来不愿让她去面对那些艰难困苦。
不久他们遇到流盗,君离陌死死护着凌曦两姐妹,他们砍了他数刀,抢走钱袋扬长而去。凌曦把他背到一处破庙,所有的伤药全部用上了,他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萧澈芷牵着凌曦的手,哭着问她:"殿下是不是会死?"
凌曦摇了摇头:"不会的。"
她见到过君离陌受过更重的伤,那时候的他都能挺过来...他曾许诺日后会保护她的,他是一个守诺的人,必定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
君离陌昏睡三日,醒来后对她说:"对不起,络络,我没有守住你的东西。"
君离陌给他擦好脸:"阿陌,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他点了点头,于是她俯身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轻轻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你愿意娶我吗?等到了青州,我求母妃给我们证婚好吗?"
凌曦曾经以为发生战乱以后,她会赶紧回凌家主持大局,可君离陌现在这个架势恐怕是要囚禁了,可他不离不弃,决然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雪荆棘,这样的他,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君离陌抚了抚她的发:"你不要离开我...我娶你,我陪你一起养虫子。"
她笑了笑,闭上眼,将往后的岁月许诺给了眼前这个男子。
还未到达青州萧澈芷染上风寒,小脸烧得通红,君离陌也正是养伤的时候,凌曦不敢让他太过劳累,自己抱着萧澈芷,一步步跟着他走。
时值酷夏,萧澈芷的病总不见好。凌曦抱着萧澈芷去医馆,被大夫赶出来:"就这点银子,一钱甘草你都买不起。"
有个牙婆拦住她:"姑娘的模样生得这么好,不如跟我走?"
凌曦摇了摇头,抱着萧澈芷回破庙。
那牙婆竟跟了她一路。
君离陌躺在烂草席上睡觉,凌曦把萧澈芷放到君离陌身边,萧澈芷问她:"小姐,我会死吗?死了后是不是就能见到我娘亲了?"
凌曦把布偶塞到萧澈芷手里,揉了揉她的小脸:"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凌曦出了破庙,牙婆又劝她:"小娃娃病成这样,若再不就医,怕是会病死在破庙里。再说,躺在草席上的那男子,你看他身上那么多道口子..."
凌曦打断她:"我会制胭脂,也会帮姑娘们装扮,你若是肯出高价钱,我就跟你走。"
晚些时候,凌曦提着几服药和一包馒头回了破庙,她递了个馒头给慕殊,笑着说她已经吃过了。慕殊把馒头塞回布袋子里:"留给你和小紫。"
倏然,她轻轻吻了吻他:"你记得我姨母家的住址对不对?你一定会帮我把小紫送过去对不对?"
慕殊怔住,木讷地点了点头。
宋络取下钱袋,郑重地放到他手里:"慕殊,宋络负了你,到了青州城,让我姨母给你说一个好姑娘。"
"络络,你说过..."
宋络将偷藏在手中的药包按在慕殊脸上,他来不及起身,就晕了过去。她抱着那盛放胭脂虫的木匣,同屋外等候她的牙婆离开。
狂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花在茫茫原野上怒号,宋络回眸,那一排排脚印,很快被风雪掩埋。
谁也没有料到慕殊会追过来,他提着大刀,拦在马车前。
宋络打起车帘,他站在风雪中,乌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双眸灼灼盯着她:"络络,回来。"
她眼中盈满泪,几乎下一刻就要随他离开,可牙婆拉住她:"姑娘既然拿了银钱,这事就得作数。"她转过头,挥手示意他走。
慕殊走上前,将她拦腰抱到自己身边。他又解下脖间的青玉,扔到牙婆面前:"那些银子我来还,就用这块玉佩做抵偿。你不能带走她,除非我死。"
牙婆本想拒绝,可看了眼慕殊手中寒光凛凛的大刀,哆嗦着捡起玉。
那是块上好的青玉,牙婆咒骂几句,赶忙催促车夫离开。
宋络低下头,看到慕殊竟赤着双脚,急声问道:"阿殊,你的鞋呢?"
慕殊不说话,伸手紧紧抱着她,就仿佛,她是这冰冷的天地里,唯一的温暖。
发现宋络失踪后,他顺着脚印追出好几里地,又一路打听,连鞋子掉了也来不及捡,他怕自己追不上马车,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宋络。
回去的路上,慕殊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暮雪纷纷,她恍惚间觉得,他们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直至岁月尽头,与君共白首。
次日,慕殊不顾伤未痊愈,出去揽活。宋络留在破庙照顾宋双紫,忽地听宋双紫说:"阿姐,你昨天不见了,大哥哥都快急疯了。"
宋络为她擦去嘴角的药汁,轻声道:"我知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明白慕殊对她的心意,也知道她于慕殊而言,是多么重要。
待他们赶到青州城,城池遭遇叛军洗劫,不久前才被谢家收回。
宋络姨母一家奔波于战乱,家财散尽,如今亦十分贫穷。宋络带着宋双紫与慕殊住下,同姨母商议,说要继续制胭脂。
这一路上仅靠宋络的血供养,胭脂虫竟也幸存了一小半。
慕殊陪着她去城外采摘芷兰草,购置制胭脂的原料。不久后,她制出第一批胭脂,拿去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
回家的路上,慕殊执意背着她,她轻轻揽住他的脖子:"阿殊,我有办法挣钱了,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们雇几位帮工,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慕殊问她:"那络络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宋络轻轻趴在他背上,倏然红了脸,落日的余晖在他们身后洒了一路。
他们的婚事是在次年初春举行的,那时南夏的局势仍不安稳,据传谢轩的长子于战乱中失踪,谢家正在极力搜寻。
在宋络的姨母的操办下,这场喜事办得热热闹闹。
前来贺喜的街坊邻居很多,酒宴持续了很久,宋络坐在新房里等慕殊回来。
房外传来脚步声,她捏紧手中喜帕。
来的却是宋双紫,小丫头端着一碟糕点,对宋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哥哥怕阿姐饿了,嘱托我送点吃的给阿姐。"
宋络接过,只觉得满心欢喜。
直至夜深,慕殊才被扶回房,她为他打水洗脸。他忽然起身将她拉到怀中,她正要推拒,他的唇突然压了下来,覆在她的唇上,带着醇香的酒气。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他解开她衣领的盘扣,声音沉入无尽夜色中。
从去年山崖下初见,从平城街头重逢,这一路的相知相伴...那个叫宋络的女子,一点点走进他的心里。
婚后,他们如同普通夫妻那般度过了一段静好岁月,而宋络打理的胭脂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仲夏,宋络染上病,服药许久仍不见好转。慕殊带她看遍青州城的大夫,都说这病无根可循。她的身子越来越差,慕殊提出要带她去其他地方寻医问药,她劝说慕殊,等最近的一批胭脂赶制出来再走。
可如果她能早先预料到谢家的人会寻到青州城,兴许她当时就和慕殊离开了。
她也曾那么自私地想过,想把慕殊留在她身边。
谢家人寻过来时,她和慕殊正在院子里干活,乌泱泱的带刀护卫涌进来,慕殊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身着青袍的中年男子徐徐走出,看向慕殊,目光里隐约带着几分欣喜:"阿殊,过来。"
慕殊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脸茫然。
谢轩在城主府住下,次日宋络被召至城主府,谢轩站在庭院中,负手问她:"宋姑娘可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宋络摇头。
谢轩道:"他本姓谢,是我的长子。"
谢殊是三年前被送往大陈的,那时候南夏的局势已有**的势头,谢轩忙于牵制各方势力,又害怕膝下唯一的儿子遭遇不幸,遂将谢殊送去了大陈。三年后新帝继位,大陈与南夏交恶,新帝下令诛杀谢家在朝中的势力。谢家暗卫护送谢殊逃出大陈,前往南夏,却没料到谢殊会遭到大陈的锦衣卫追杀,在途中失踪。等谢轩找到他,他体内被下了蛊毒,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宋络已忘记她是怎样浑浑噩噩走回家中的,只记得离去前谢轩对她说的话:"宋姑娘救了阿殊,我必有厚礼相赠。"
果不其然,她初一回去,就看到两大箱珠宝端端正正地摆在院子里。慕殊上前握住她的手,有些紧张:"他们是不是为难络络了?"
她勉强展颜,轻声问道:"阿殊的家人找过来了,阿殊想不想和他们回去?"
慕殊怔住,松开她的手,良久以后露出一抹苦笑:"你还是不想要我,还是要赶我走。"
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流逝,宋络失神片刻,复又牵着他,声音却渐渐无力:"不是的。"
谢轩带着护卫前来接慕殊,他紧紧牵着宋络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去哪,必定也会带着她去。"谢轩沉下脸,却没有说什么。
启程回宴安城的路上,宋络的嗜睡之症越发严重,精神头也一日不如一日,谢轩请来的苗疆蛊师为慕殊诊治后,顺带着也给宋络把脉,霎时脸色大变:"宋姑娘可曾养过胭脂蛊虫?"
宋络点头,眸中的惊慌一点点积聚起来。
蛊师解释,胭脂蛊虫以女子的血液为食,且一旦认主,便会与宿主命格相连,直至宿主死亡。
她的身子已经很差,怕是没有几年寿命了,从她与胭脂蛊虫结下契约的那日起,就注定了她的精气会不断被胭脂虫吸食,直至她死亡。
而这一切,她与慕殊都是不知道的。
宋络捂住脸,试图掩去面容上的惊慌失措。
谢轩客客气气请她出来一叙:"我愿多给几倍酬劳,但求宋姑娘离开阿殊。"她的身子已经不行了,日后怕是也无法生育,他准许慕殊带着她,原本只是想让她做个妾。
可如今宋络这般模样,怎么配做谢家的儿媳?
她侧过头,声音沉入晚风中:"那我日后还能见他吗..."
宋络同慕殊说,要去青州城接宋双紫过来,慕殊起初执意要同她一起回去,可被她劝住:"阿殊先和家主回宴安,等过一段时间,我很快便能赶过来的。"
谢轩拨了护卫随行保护宋络,慕殊这才放下心。临别时,他送她上马车,郑重嘱托她:"络络要早些回来。"
晨光熹微,那辆马车载着她往与他相反的方向驶去,他伫立许久,直至马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南夏局势完全稳定下来,是在一年后。
谢轩的长子谢殊奉命夺下叛军的最后据点,随后不久,谢殊迎娶新妇过门。他的妻子顾氏出身显赫,性情端庄,容貌出挑,一时间两人的婚事传为佳话。
谢殊的经历,说来又有几分传奇,他于回南夏的路上失踪,一年后才被谢家找到。据传他身中蛊毒,忘却了诸事,后来谢轩找来苗疆蛊师为他解毒,又将他带在身边一点点栽培。一年后,他率兵平定叛乱,自此南夏重新回到谢家掌控中。
新婚后,他带着妻子住进了新宅,过了些时日,对面长街上多了个卖胭脂的小摊。
摊主是个年轻女子,模样生得好,但病容恹恹,总让人感觉少了些生气。她的胭脂十分得年轻姑娘喜爱,就连顾氏都私底下同他说起过想要去买盒胭脂。
谢殊遣管家去买,胭脂的成色的确很好,顾氏喜爱得很。
而他真正见到那女子,是在几天后。
那日是个雨天,他带着顾氏赴宴回来,她正慌忙地收拾小摊,车夫急着赶路,撞翻了她的摊子,东西撒落一地。
顾氏过意不去,撑伞下了马车为她收拾东西,一不留神便见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锦盒,盒盖已被撞坏,红彤彤的胭脂虫一条条往外爬。顾氏扔掉纸伞,连连往后退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惊恐。
谢殊伸手揽着顾氏的肩,接过婢女递来的竹伞,为顾氏撑开。
不经意间,他看到她抬眸看过来,原本应是极淡的一眼,可隔着雨幕,却让他觉得她盈盈若水的眸中蕴含着一抹浓重的哀愁。
他移开视线,低声安抚怀里的顾氏:"莫怕,这是苗疆的一种蛊虫,它们不会伤人的。"
顾氏自觉失态,轻声向她道歉,又命随行的丫鬟赔了好些银钱给她。她笑着摇头,俯身拾起胭脂虫,低头的那瞬,眼中忽地有了湿意。
当年,那个人也是那样陪在她身边,为她挡去一切风雪荆棘,可如今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保护的姿态,却是因为另一个女子。
收拾好小摊后,谢殊扶顾氏上了马车,他想了想,吩咐婢女:"给那位姑娘留一把伞。"
顾氏见婢女把伞交给她,这才放下车帘。谢殊取来软布为顾氏擦拭被雨水打湿的脸庞与鬓发。顾氏想了会儿,才道:"夫君,方才那位姑娘,好像哭了。"
马车渐行渐远,他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已无探究的心思。
秋去冬来,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深冬,宴安下了一场大雪,有个名叫宋双紫的小姑娘抱着把竹伞来到谢殊府上,说是替姐姐过来还东西。小姑娘梳着双髻,看起来不过**岁的模样,她所还的,正是那个秋雨日里他送出去的一把伞。
她放下伞,复又取出几盒胭脂:"这是阿姐送给少夫人的,多谢少夫人出手相助。"
谢殊命人收下,终究问了句:"你阿姐人呢?"
她抬头看着谢殊,眼中浮现出泪光:"阿姐死了,大哥哥,你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谢殊失笑,不禁问道:"她叫什么名字?兴许我以前见过她,可不记得名字了。"
小姑娘眼中的希冀霎时幻灭,她摇了摇头,起身拜别谢殊。
整座宴安城银装素裹,她费力地踩在齐膝深的大雪里,取出怀中揣着的字条,那是宋络死前写下的,只有短短几个字。
原本应是一首完整的诗: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她的身子已经被胭脂虫掏空了,一日日病下去,到了最后所求,仅剩他的安好,愿他身体常健,愿他有心爱之人岁岁年年相伴。
谢殊早就不记得宋络了,苗疆的蛊师不仅治好了他所中的蛊毒,更是听从谢轩命令,用巫术裁剪掉了他与宋络相伴的那两年的记忆。
谢轩对宋络唯一的宽仁,便是允许她再见谢殊,再见那个完全不记得她的谢殊。
可从她选择离开他那刻起,他们的命轨便向两个相反方向延伸,从此再无交集。
起初她一直躲避着,不愿再见谢殊,可最后她察觉到身体真的快要不行了,才鼓起勇气来到宴安城。
明知道这会是一场伤心,可她依旧选择赴宴。
毕竟这是她与他,最后相见的机会。
宋双紫松开手,那张字条被风扬起,飞向宴安城上空,很快不见踪影。
冬天的寒夜总是来得特别早,谢殊到府门口接省亲归来的顾氏,蓦地看见一张被雪水打湿的字条。
就着昏黄的烛光,他依稀辨认出了上面写的字:愿郎君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