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又回到了那里。
空气里有血的味道,让她有些隐隐作呕,她很快就在水边找到了那枚玉佩,在月光底下泛着微光。她捡了起来,小心地放进兜里。
那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
天很黑了,只能看见远远的那一点儿火光,军队刚刚来过,一场恶战也才结束。晏晏负责照顾受伤的族人,她在河边打了一些水回去,却把玉佩落在了水边。
草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匍匐在那儿,晏晏踩着枯草走了过去。这天气很冷,水都快要结冰了。
她很平静,的确,这没什么好怕的,她告诉自己。应该是在那个位置,她记得。
什么东西"啪"地搭住了她的脚腕,她心里猛地一跳,低头去看,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救...救救我。"低低的喘息声从脚边传来。
晏晏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自己,然后蹲了下去。
那是一个穿着铁甲的男人,很显然,他在恶战中受了重伤,血从他的甲衣下面渗了出来。晏晏抬手碰了碰他,他就痛得哼了一声。
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那里一片冰凉,她便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男人感激地看着她,似乎要努力坐起来:"谢–"还没等他说完,晏晏的两只手已经迅速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再次制伏在了地上。
"我不会救你的。"晏晏的肩膀颤抖起来,眼泪像是珍珠一样落了下来,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几分,"沉息,我不能...我不能救你!"
男人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是谁..."他试图掰开脖子上的那双手,但他已经耗尽力气,如今像是砧板上的一条鱼,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狰狞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突起,血污让那张英俊的脸看上去很是可怖。晏晏闭起了眼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越来越紧的那双手上。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炷香,还是几个时辰?
她只知道自己松开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没有声息了。
少女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笑了起来:"我杀了他...我终于还是杀了他..."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顿失所有力气,黑暗里只剩下她和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沙沙–沙沙–"有人踏草而来。
"姐姐?"少年站在不远处轻轻唤了一声,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你怎么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虽然有些害怕,但眼前的人是照顾他长大的晏晏。
他蹲下去,举起手刚要抚上晏晏的背脊,她陡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像是装着寂静的凌晨般肃杀:"小沅,我杀人了。"
少年便立刻看见了面前那黑乎乎的一团。
"他是–"小沅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人肩上的纹章,惊呼出声,但强制压住了自己的声音。
晏晏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想法。
小沅微微握紧拳头,然后似乎很快做了决定:"来,站起来,往边上站一点。"
身形精壮的少年已然有了男人的担当,眼神里有着小豹子一样的凶猛:"我们不能让人看见他在这儿,会给我们带来**烦的。"他看了看眼前的那条河,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晏晏,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晏晏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她呼吸一紧,看了看地上那个人,他的轮廓在她眼中有些模糊,根本不是她记忆中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人是个大英雄,但他不会回来了。
她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小沅的想法。
少年将男人的尸体慢慢拖进寒冷的河水里,直到他整个人都浸入河水里,湍急的河水很快把他推远了些。少年做完这些已经气喘吁吁。
"我们今天没来过这里,什么都没干过,知道吗?"小沅看着她,"姐姐?"
晏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到河水那儿,那里漆黑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息。沉息。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我终于还是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
我做了这样违背良心的事,就看看这次,命运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吧。
那夜,晏晏在梦中看见了那个人。他的脸反复出现,愕然的、痛惜的、凶狠的...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只是每一个都在叫她的名字:"晏晏,晏晏。"
为什么?每一个他似乎都在问她这句话。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至少我救过你一次。"
沉息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时候。"
上一次。她说。
晏晏又一次从梦里惊醒了过来。这时,距离小沅把那个人推进水里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这么久还没有听到帝京那边传来消息,她心里有些焦灼。她既害怕听到沉息的死讯,又迫切想要听到那个消息。那样她和小沅就安全了,没人会追查是谁干的。
"姐姐。"小沅正好从外面进来,见她猛地坐起身,"你又做噩梦了?"
晏晏笑了笑,这些个日日夜夜,哪有什么美梦可言?比起这现实的残酷,她还宁愿活在噩梦里。
"小沅,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忧心忡忡地问。
"等青洲哥哥回来的时候!"小沅的眼睛里带着些希望的细碎光芒。
晏晏只是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小沅,你天天念叨青洲,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少年尚在认真回忆,她便已垂下眼睑苦笑道:"我已经不记得了呢。"
青洲是在十年前的一个深夜离开的,那年她才九岁,青洲长她六岁,他们和小沅自小一起长大。从有记忆起,他们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了,族里的人都说他们是火神祝融的孩子。
百年前的先辈们在战争中失利,之后,帝京的君主忌惮他们残余的力量,派军队将他们向南驱逐。他们离开了肥沃的中原,朝荒凉的蛮夷之地前进。
晏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经常受到军队的骚扰,那些穿着铁甲的青年人肆无忌惮地掀掉他们的庇身之所,然后围着火堆喝酒,说一些难听的下流话。她躲得远远的,看他们的眼神里都是恐惧。每次那些人来的时候,都是青洲带着她和小沅东躲西藏。她害怕得发抖,他都会握住她小小的手说:"别怕,晏晏。"
少年的眉眼里带着融化冰雪的暖意,像是给她无声的安慰。她从不肯叫他哥哥,没大没小地"青洲""青洲"地喊他,少年也一并应了去。
后来,京中的形势变了,新的继任者到了那个位置上,一改往日作风下了格杀令,从那之后,她的记忆里就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族人的哭声和叫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晏晏,我要走了。"一个深秋的夜里,青洲叫醒了睡梦中的她。
"你要去哪里?"晏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去帝京。"行色匆匆的少年从身上拿出一块玉佩来,放在她的手心来,"来,拿着这个,它会保护你的。"接着他把外衣脱下给女孩披上,"马上就是冬天了,冷。"
晏晏想了想,仰起头问:"那到了春天你就回来了吗?"
青洲伸手拍了拍女孩的头:"嗯,春天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陪你去放风筝。"
直到很多个春天过去,青洲都没有回来。等她渐渐懂事后,她才明白青洲此去凶险万分。
她握着手中那枚剔透的玉佩。保护吗?没错,青洲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她将那枚玉佩在光下来回看了好几次,直到小沅喊了好几声"姐姐",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那个人是谁?"小沅嗫嚅了半天,终于问出口。
他心里头还是存着疑惑的,虽然憋了这许多天没问,但终究是少年心性。他从未见过晏晏下那样的狠手,何况对方是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
晏晏犹豫了片刻,说:"那个人,是帝京的骁骑统领啊。"
"竟然是他!"小沅惊呼。他当然有所耳闻,那是京中名盛一时的青年将军沉息,几年征战成绩下来,可谓风头无两。
旋即他便一脸不解地问:"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晏晏无奈地笑了笑,她手里把玩着那块玉,许久才停下动作:"小沅,你只要记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族里的人。"
小沅微微一怔,他忽然发现,眼前的晏晏似乎不是过去他熟悉的那个温言软语的少女了,她有了他不知道的考量和计划。她是什么时候变的,他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
京中的消息终于被传开了,人人都说沉息将军死于上月杀伐异族的那场征战中。晏晏的心在族人的欢庆声中,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即使她心中再多不忍,她同他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死生相隔,永不复见。
笃笃笃–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小沅吗?"她收拾了自己的表情,站起身走过去。
刚开门她便闻到了很浓烈的血腥味,她立刻觉得不对劲,反手要关门,门缝里却横插出一只手来,再接着就露出了一双眼睛。她只消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可能!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他被推进河水里,那样冷的天,没人能活下来。
沉息将军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吓了一跳吗?我可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
他招了招手,后面的随从拖出一个人来,那人头垂着,像是没了气息。晏晏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小沅!"她惊呼一声就要扑过去,沉息一步就挡在了他们中间,不让她靠近半分。
"你对他做了什么?!"晏晏眼睛通红,恨恨地瞪着沉息。
"听到我战死的消息是不是很高兴?"他蹲下身去拽出小沅的一只手,"当时他推我的是这只手呢,"沉息反手拉起小沅另外一只手,"还是这只?"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晏晏,"或者是两只手都推了呢?"晏晏立刻便知道,他此番特地回来找她,是来讨那一晚上的债的。
"放开他!"晏晏眼神坚定,"沉息,要杀你的人是我,我来换他。"
沉息的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朝晏晏走近几步。晏晏虽然害怕,却没有后退分毫。她的目光平静得像是一汪湖水,这种不动声色让沉息心里猛地一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第一次见我你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我不记得你。"
晏晏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她是见过他的,还爱过他。只不过这些事,这世上记得的人,只有她一个了。
晏晏被沉息手下的人绑起来的时候,看见有个随从从外面进来,附在沉息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沉息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想,真有趣啊,即使是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好看得很。
接着,沉息的目光就对上了她的,然后他招了招手,说:"带上她,我们走。"
晏晏倒是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小沅还有其他人,沉息会把他们怎么样,这个她还真说不准。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但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的目光慢慢锁住了那枚玉佩。没关系,她还有机会,只要这枚玉佩在,她就还有机会改变这个局面,就像这之前的那一次一样,她可以继续回到那条他们相遇的河边,不再有任何失误地杀了他。没人知道青洲留下的玉佩有这样的作用,能够让她回到某一个她想要回去的时间点。
沉息第一次带着军队来的时候,双方自是一场恶战。那次族人占了上风,对方军队后来不知为何,竟成了一盘散沙,在一片混乱中向后撤退。
那天晚上她去河里打水,忘记了那枚玉佩,回过头去捡的时候,在水边发现了沉息。
她有过犹豫,但最后还是救了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敌方的将领。
她只当自己是救下了一个普通的士兵,这个人无足轻重,所以活下来也不会威胁到他们。
晏晏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帮他清理伤口。他伤得很重,生命力却很顽强,那些伤口愈合得很快。晏晏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知道,族长如果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个人很温柔,不像是杀过很多人的样子。他总是说,这样的乱世,干净的人能有几个?但即使是这样,有朝一日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阻止这些肮脏的党同伐异,而认识晏晏之后,他更想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他说:"晏晏,你要信我。"
晏晏有些无措,只是认真地点头。
他有时会笑她笨,连药都煎不好,味道苦得像是下了毒一般,话虽这样说,却又一点点地把那药碗里的"毒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她嘟着嘴说:"你也不怕我是真的要杀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的,晏晏。正是因为你不会,所以我很担心。"她去收他的碗,却被他握住了手。
"晏晏。"他轻声唤了她一句,然后笑了起来,"这名字真好听,怎么都叫不厌似的。"
那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一些想得起来的好日子,她便存了些私心,希望沉息不会离开自己,至少小心翼翼地盼望这一天可以来得迟一些。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春天来的时候,他说:"晏晏,我要回去了。"她知道他的心是广袤的天空,他不会甘于和她在这江湖里过着漂泊的生活,更不会隐姓埋名和她躲在这小小的棚屋里。
沉息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她紧张得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我会回来找你。"他在她耳边说。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样的沉息,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着点点光亮。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等你。"她说,"活着等你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在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他轻轻叩门,出现在她眼前。
晏晏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他的样子没变,还是对她温柔地笑着,眉眼疏朗。他说:"晏晏,我回来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带给你。"可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接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们出去的时候,看见了外头大队的兵马,他们悄无声息地把族人住的地方重重包围了起来。晏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黑压压的,带着赶尽杀绝的架势。闻声而来的族人们都看见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短暂的议论后,有人惊呼出声:"沉息!是他!他是那个骁骑统领!"
她无从解释,就连小沅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一夜是晏晏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她变成了叛徒。她知道,虽然族人没有来得及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但是他们看她的眼神里都刻着那两个字。族人的鲜血和惨叫声让那个重逢的夜成了修罗地狱,她看见小沅努力向她跑过来,却倒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少年死前依然在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是在叫她"姐姐"。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她拼了命地想去挡住那些刺向族人的兵刃,却被沉息拦住了。
"不要过去,晏晏!"他牢牢地制住了她,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松手。
"放开我!你放开我!"晏晏嘶吼出声,她全身战栗,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不明白。这些人是沉息带来的吗?他来找她,就是为了要把她的族人全部杀光?
有个满身是血的人匍匐着向她爬来,她全身冰冷,下意识地要去扶那人,下一秒那人便拿出藏在手中的利刃刺向她,却被旁边的沉息一刀斩落。她惊愕地看着那个人,那是她熟悉的长辈,平日里给了她很多教诲,现在却因她而死。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好消息?"晏晏的脸色如同白纸,"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也杀了我?"
"不是我。"沉息说,"晏晏,不是我!"除此之外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的剑上甚至还沾着鲜血,这让他的辩驳变得苍白可笑。
"骗子。"她笑得悲凉,"我当初怎么就信了你呢?"
那一刻,她的心中是恨的,她恨沉息,更恨当时那个错信了沉息的自己。如果她没有救他,他就不会带着军队反扑。他是听命于人,不得不为,那她呢?那可笑的真心又算是什么?
说到底,错的不是这乱世,不是沉息,而是她自己。
她被单独关了起来,沉息始终没有出现,而那些人也没有动她分毫。她曾想过这大概是沉息给她的最后怜悯,他终究是舍不得杀她的,却不知这也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她拿起那把剑的时候,蓦地想起了青洲。她曾经说过她要活着等他回来,可现如今她做不到了。
"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很抱歉,青洲,我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了。"她闭上眼睛,将剑对准自己的胸口,用力刺了下去。
一声刀刃刺进血肉的闷闷的响声,她最后看见的是她的血滴在那枚玉佩上,玉佩发出的灼眼的光芒。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回到了那个水边,那个两方交战结束后,她找到沉息的地方。
她的手抖得厉害,她的心里想着,一定要把族人和小沅救下来。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沉息依然活了下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只记得她要杀了他。
那日他离开,晏晏想问他很多句话,其中有一句便是,有朝一日会不会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