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施禹水、淑娘、李壮三人听到李立的话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淑娘最先反应过来:“表弟?你是说, 叫官人去找三皇子给大理寺的大人施压?让他不追究周顺?”
李立摇摇头:“这怎么能叫施压呢?三皇子贵为皇子, 打个招呼的事儿吧?”
淑娘脸色冷了下来:“皇子不是皇帝。官人若真是去请三皇子向大理寺卿关说, 才是现成的仗势欺人呢。”
施禹水看娘子为自己出头,就只跟着点头, 没有出声。
而李壮也表示难以置信:“哥哥你拖着我来找表姐夫说情的时候,可只是说想让表姐夫不追究周顺的。表姐夫不但应承了不会追究, 还说了若是大理寺卿对周顺处置的重了就替他求情。哥哥怎么得寸进尺起来?”
进士考是今年春天, 长社距离汴京不远,李家家底也不如施家,所以李壮没有提前几个月进京, 照旧在长社书院读书备考。而周顺当时住在妹夫罗家, 也到长社书院附学了几个月。
这两个人端的是板上钉钉要入京赶考的,彼此又属姻亲,原该亲近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气场不相合, 李壮跟周顺同窗几个月,除非必要, 几乎互不来往。而考试之后张榜公布, 周顺名列前茅,李壮却名落孙山。
即便李壮没有嫉贤妒能的心思, 失落之心总是有一点的。他因落榜不需要参加殿试,提前离京回长社了,不知道周顺在京里弄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及至听胞兄李立说了,对周顺的印象更不好了些。
他认为施家大官人作为表姐的丈夫, 对娘子的娘舅家照顾的程度超过了他自己的亲娘舅家,已经足够了。况且如今自家的境况比之先前简直是天差地别:
以前是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幼子,连自家的店铺屋舍都保不住被二叔家夺走,一家三口只能寄居在寺里;
如今呢?寡母固然上了年纪,但有女使供她使唤;被夺走的店铺等也都被还了回来;膝下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一个经商养家,一个读书科举,又都相继娶妻生子;又变成了一大家子。
以前艰辛的时候没有争执,如今生活明明已经好了,可大哥怎么苛责起表哥来?
李立不知道李壮的这些想法,他对淑娘的说法也感到不解:“我做生意这几年,才对跟人来往有了些心得,都是人情来人情去的。姐夫跟三皇子交好,请他说句话又不费事,回头姐夫寻个机会还了这个人情就是了。一句话的事,姐姐跟弟弟你们都看得太过了。”
淑娘正要再跟他争辩,施禹水抬手阻止了她,自己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表弟,三皇子是个皇子,无论是身份还是身家,他都强出我太多。你说,我能有什么机会还三皇子的人情?”
李立愣了:“那,支持……”他想说你支持三皇子就是还人情,却没能说出口。
而施禹水替他说完了这句话:“表弟是叫我支持三皇子跟太子争位吗?”
李立低下头,默认了。
施禹水微笑起来:“那一年在??玻?乙?葱鸥??首樱?淼芑钩隼蠢棺牛?祷始业氖虏艉筒坏谩d鞘焙蛭一故堑敝暗南亓睿?衷谖伊?亓疃疾皇牵?淼苋次?酥芩辰形胰ゲ艉突始业氖拢俊?br>
“表弟读过那么多年的书都忘了吗?历史上,哪一次皇位的争夺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引起多大的混乱?表弟都不记得了?”
李立羞愧起来,小声地道歉:“我……我一时煳涂了。”想了想他又给自己开脱:“是娘子说,内弟两口子都去求她,我才来找姐夫说情的。”
淑娘的脸色还是有点暗:“表弟,你把三皇子的事都跟你娘子说了?”
李立“啊”了一声,点点头:“这没什么吧?”
淑娘沉着脸继续追问:“所以你今天来,特意提到三皇子,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娘子的意思?”如果是李立自作主张想叫丈夫去请三皇子,那就是李立自己变了;如果是罗绢叫李立来说三皇子的,那这个主意就来路可疑了。她心里有个推测,还需要验证。
李立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娘子说,弟妹跟她说姐夫做官好几年了,肯定认得一些大官,请他向大官帮忙跟大理寺的大人说说情,叫大人不追究周顺。”
淑娘敏感地抓住他的话继续细问:“表弟,你说清楚一点,你娘子嘴里的弟妹,是壮壮的娘子施氏,还是罗纬的娘子周氏?”
“是内弟的浑家周氏。”李立毫不犹豫地回答。
淑娘的脸色更差了,她转向丈夫:“郎君,你想到了吗?”
施禹水点点头:“刚才还没想到,你这么一连串问下来,我确实也想到了。是周顺安排的吧?”
李立一副“你们说的是什么,每个字我都懂合起来是什么意思”的茫然表情,而李壮低头思索一阵勐然抬起头来:“姐姐,姐夫,你们的意思是说,周顺进京前就安排好了?”
淑娘点点头:“我有这个猜测。”看李立还在惊讶,就解释了起来:
“周氏一介妇人,又只有十五岁,怎么也不可能知道官场上的情形,不可能说出让大官求情的话;必然是有人教给她的;”
“她最亲密的应该是丈夫罗纬。罗纬比周氏年长几岁,却一直都只是从商;唯一跟官府打交道的事情,还是他先前的岳家告状受了点牵连;后来的确是官人向县令求了情,把罗小哥儿从官司中摘了出去;可那一次求情,官人也是叫罗纬的前妻三巧拿着休书出面的;而且那时候官人也是县令,两人平级,没有什么仗势不仗势的说法;”
“再来就轮到罗家的姻亲,也就是表弟你了;你自己都没想到的事,不可能拿去教给周氏吧?”
“周氏在长社县中能够接触到的亲眷,大致上都没有可能教她这些;所以,在长社县住了几个月,又是她亲哥哥的周顺,才是最有可能的人;”
“我记得,当年王二去寻亲回来的时候就说过,刘二婶改嫁之后生的孩子里,大的那个对他敌意很重,还故意拦他的话头不让刘二婶跟王二离开;后来刘二婶过世,为了她的遗体都要到县衙里打一场官司。”
“这两件事上,无疑能够看得出,周顺是个比较……怎么说呢?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不顾虑手段的人;”
施禹水打断她的话:“这一点娘子怎么看出来的?”
淑娘笑了笑:“你看,王二要带刘二婶离开,周顺肯定看出来了;当时的情形呢,三个天天在一起的子女外加丈夫,跟一个多年不见的儿子,心自然就偏了;你们觉得刘二婶会选谁?周家吧?周顺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他还是处处明着热情对待王二,让刘二婶不知不觉间也对王二过度热情;谁会对自家人那样热情?王二自觉被亲娘当做客人招待了,接走刘二婶的心就散了不少;再加上刘二婶自己的看法,最后算是王二自己知难而退了。”
“郎君不觉得这件事上他就很阴险吗?”
三个男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由施禹水开口道:“娘子再解释清楚些吧。”
淑娘顿时笑了:“这其实跟女人家小性的时候比较像,你们三个可能觉得不好理解。”
她想了想,举了个例子:“这样说吧,孔融让梨这个典故你们都知道吧?”
三人点头。
淑娘继续说道:“一筐梨有大有小,小孩子自然想要大的;孔融自己选了小的,把大的让给了别的兄弟,这是他对兄弟的友爱之心,理当称颂;可是他让了梨在兄弟们中间搏了个好名声,其他的兄弟怎么想呢?有人也想要好名声,有人就想要大梨,还有人既想要好名声、又想要大梨。”
“等再一次分梨的时候,这个想名利双收的人很谦虚地表示,你们先选,选剩下的给我就行了。想要好名声的,自然会去选小的;想要大梨的拿了大的,被说成不友爱弟兄,被迫改选了小的;最后剩下的自然是大梨。于是这个人轻松地赢得了谦让的美誉,又安心享用了大梨。”
“放在刘二婶这件事上呢?周顺不想母亲离开,也不想让母亲因为拒绝离开而心理上蒙受一层愧疚;所以设计了王二知难而退,把责任转给了王二。”
施禹水点点头:“的确,这心思拐了几道弯呢。官场上有时候也需要这样弯弯绕绕的。”
他叹了口气:“所以周顺故意隐瞒一部分真相来告状,他知道我能轻松脱罪,但是他自己就不会有好下场;亲眷们自然不会看着他才高中做官就入罪,而他又安排了妹子求情;罗、李、施,三家联络有亲,借别人的口来劝我去找更大的官为他脱罪,这样一来就坐实了我仗势欺人的罪名。”
“他告我仗势欺人,罪名其实不是在告状之前,而是在告状之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