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先看了苗大郎的信。
信上先问候了先生,又说自己得中授官黄岩县县丞。黄岩县距离汴京虽远, 距离??蚕厝唇?亩嗔恕?br>
苗县丞算算时间来得及回乡祭祖之后再上任, 又想拜谢施先生,便紧赶慢赶回到??蚕亍2涣鲜┯硭?缭谠虑耙丫?刃欣肟? 师生还是错过了。
苗县丞祭祖之后到黄岩县上任去了。他不知道先生调任何处,想要通信也没有地方可寻。
直到今年正月底, 他在黄岩县衙接待了一位孙姓老者。这名老者想要查询曾经在黄岩县担任县令的一位刘姓县令,手持的却是先生的手迹, 上面还有先生的私章跟安化县令的官印。
苗县丞便跟孙太公攀谈起来, 得知安化县令正是施禹水。而孙太公此来是想替施县令查一查他的顶头上司刘知州的底细。之所以不派自己人,是不想被人看出来。至于孙太公自己,表面上看起来跟施县令毫无瓜葛, 又是以养病的名义南下的。
苗县丞一听说是先生有需要,孙太公解释的又合情合理, 没有细究就把刘县令在黄岩县任职期间的大事、桉件卷宗等, 都翻了出来供孙太公看。
这期间??蚕氐姆嚼芍小12泼罘蚱薮?哦?拥交蒲蚁刈吣锛遥??缦刎┐?思沂? 就也到县衙去拜访苗县丞。
因为有施禹水这个共同认识的人, 三方在县衙相见之后互相认识了。方郎中听说孙太公南下是为了养病,索性就邀请他到计家借住,正好可以叫众郎中给他会诊。至于孙太公的女儿, 也可以叫自己娘子出手诊治。彼此都是女子,少了忌讳。
孙太公就此带着女儿孙氏住进了计家。
不久之后,孙太公宣布女儿身体调养好了, 自己也找到了合适的女婿,要带他回安化县去。因需要把赘婿跟他先头娘子的婚事了结清楚,还要把他的户籍迁到安化县,又到县衙请苗县丞帮忙。顺便就请他给女儿女婿成婚做个见证。
苗县丞见了孙太公给女儿选的女婿,却是县衙几个月前刚刚放出来的一名囚犯,早几年因为要买凶杀妻被下了狱的,正是刘县令任上的桉子。
苗县丞只当孙太公真的是施先生的人,便把那人的底细告诉给孙太公。说他既有意图杀妻的前科,难保不会对孙氏动手,劝他三思。
孙太公不肯听劝,执意就定了那名囚犯为婿。
苗县丞见孙太公执拗,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先找出了那人早年的婚书,又给他办了户籍迁移的文书,还替他开好了路引。却拒绝了给孙氏成婚作见证人。
之后没多久,方郎中、计妙夫妻先带着儿子离开了。临走前,计妙写了一封信,说是关于??蚕氐囊恍┤撕褪拢?兴锸辖桓?┫亓罘蛉恕?br>
没两天孙太公也带着女儿女婿来找苗县丞告辞。苗大郎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写成信交给孙太公转交施先生。信中还说到请先生好生劝告孙太公,不要再把女儿的后半生葬送。
淑娘看完苗大郎的信,并不急着去看计妙的信,先笑着向孙太公说:“这么说来,孙老丈没有在苏州或是杭州住下来养病?”
孙太公在屏风外恭敬地答道:“老朽名是养病,实则是要避开那刘知州。因知州一日不离开渭州,老朽一日不能回家安享晚年。路上越想越气,就想查到刘知州做官时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刘知州早些离开,老朽才好回家。”
淑娘叹息一声:“刘知州那般作为着实是不对,怪不得孙老丈发怒。只是不知道老丈查到了他什么罪行,才能扳倒五品大员?”
孙太公笑着向淑娘介绍还是自己女婿的功劳:“老朽这位贤婿是黄岩县人士,名唤柳正闻。正是他出面告那刘知州强夺人妇的。”随即把南下经历讲了一遍。
却说孙太公一行被逼无奈离开安化县之时,他已经下定决心找到刘知州触犯国法的证据。他的想法是,自家能被刘知州这样威逼利诱,难保刘知州不会对别人家同样如此。只要找到一桩有实据的,就能去告他。做官的都怕被人告准了。
因此到达汴京之后,孙太公并不着急买船南下,却在汴京赁了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孙氏跟下人们也不敢问为什么停在这里。孙太公一径带着下人日日在茶馆、酒楼出入。
时近腊月,便是京里的人也要准备年货过年,京中物价飞涨。孙氏不知世事,下人中却有老于世故的,不免担心用度。暗暗去劝孙太公早些南下养病。
不想孙太公却道大事有望。他在一家茶馆结识了一个小吏,已将五十两银子封好准备送与小吏。
而这名小吏只是吏部一个不入品的文书,俸禄微薄,家贫难以为继。被孙太公五十两银子收买,当即就答应帮他抄录一份刘知州的履历。
孙太公五十两银子买到的履历果真不同凡响,上面清楚地抄下了刘知州的出身以及中进士之后做官的历程。
他祖籍是利州路洋州西乡县,于政和十二年中了二甲进士,时年四十一岁。因一时无缺,一直等到政和十四年才得到了两浙路台州黄岩县县令的职位;三年任满之后,调任福建路泉州永春县县令;又三年,调任京西北路颍昌府长社县县令;任长社县令才一年多,就被升迁到渭州知州。
他出任黄岩县令期间,发妻大张氏病逝。守孝一年之后娶了当地女子小张氏为续弦,两名妾室都是张氏过门之后才纳的。
他有三儿两女。其中长子次子跟两个女儿都是发妻所出,俱已成亲。长子也有一子,是大张氏过世之前出生的。续弦小张氏过门一年后就生了第三子,比刘知州的长孙还要小。
孙太公估计刘知州在长社县任职时间短,可能不会有什么比较重的罪。因此打算直接南下,先到相邻的两浙路跟福建路去查。万一有所获,就不必往川中一行了。
下人见孙太公肯离开汴京,并不过问南下的缘由。
一行人沿京杭大运河到达杭州之后,正逢新年。在杭州停留到元宵节后,又立刻买船南下前往黄岩县。
到了黄岩县,孙太公寻了一处客栈先将女儿安置下。自己带了下人袖着银子跟施禹水的字往县衙去。他打算的是,能使钱的地方使钱,不能使钱的时候可以试试施县令的字有没有用处。
先使了钱买通衙役,问到要查历任县令的政策,必须从县丞手里查。可县丞那里想要买通,花费不菲。
孙太公决心既下,哪里那么容易放弃?当即决定先去探探县丞的口风。
这一探,却叫孙太公听出了苗县丞跟替自己诊治过的郎中吕江是一个口音。他跟吕郎中攀谈过,知道吕江一家是县令在??蚕刈龉俚氖焙蚓认吕吹摹:罄匆蛭?艿苈篮影萘讼亓钭龅茏佣潦椋??椅?寺篮拥那俺蹋?几?畔亓钭吡恕?br>
孙太公言语中便试探出苗县丞家乡就是??蚕兀?毕戮褪且幌玻?烊〕鍪┯硭?淖滞妒?事贰?br>
不想歪打正着:苗县丞居然就是施县令治下第一个中进士的书生!
他当机立断,充作施禹水的秘密手下,向苗县丞请求查询刘知州担任黄岩县令期间的桉件卷宗等。
苗县丞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淑娘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讲述:“孙老丈没有想过万一告发不成,反而会牵连到苗县丞,甚至会牵连到官人身上吗?”
孙太公在屏风外跪下请罪:“老朽知错,也是心急才出此下策的。好在如今没有连累无辜,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淑娘叹了口气:“我知道老丈报仇心切,只是如此行事太莽撞了,日后还是要事先多多思量。”她轻轻揭过此事,叫孙太公起来,继续说之后的事。
孙太公从刘县令任上的一个桉子里嗅出了不对劲。那是当地一个大户买通接生婆要害死临产的娘子、被那位娘子反告到衙门的桉件。
桉子中的男子名唤柳正闻,那个据说要被他买凶杀死的娘子姓张。
从几人的供词上看,柳正闻始终不肯承认收买接生婆之事。可是接生婆六婆却坚称就是柳大官人给了自己一锭大银,叫自己趁着张氏生产下手害她性命。
刘县令不肯听柳正闻的辩解,遂按照六婆的证言,将柳正闻以“买凶杀妻”的罪名投进大牢。其后桉子上报到州衙。因张氏并未被杀,州衙公文叫刘县令从轻发落。
刘县令便判决柳正闻苦役十年,与张氏和离,一半家产分与张氏及幼儿。
张氏没有要田地、家具等不便带走的财物,只叫县衙计算了一半家产值得多少银子,由柳家折了现银给她。
自此之后,张氏在黄岩县竟消失了,连娘家也没人知道她到了哪里。
孙太公直觉这个消失的张氏是个关键。他打算在黄岩县多留一些日子,查清楚张氏的底细。
正好这时??蚕氐囊欢岳芍蟹蚱藁叵缣角祝?锤?缦刎┧图沂椤c缦刎┍憬樯芰怂锾?欠蚱奕鲜丁?br>
那位方郎中听说孙太公是带着女儿南下养病的,就邀请他到自己岳家去住:计家在黄岩县可以算是医学世家了,说不定集合众人之力,能改善一下孙太公中风的症状。
这番邀请正合了孙太公的意,父女二人便住进了计家。至于下人,不好也住进来,就在附近寻了一处民房赁了一间屋子住下了。
计老郎中确实是医术不凡,知道孙太公曾经中风、半边身体略有不便之后,就替他施针。连续几次针灸之后,孙太公的病体大有起色。
孙氏也跟计妙相处融洽,把自己的遭遇告诉给了计妙。
计妙安慰她说“吉人自有天相”,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又说起孙氏的遭遇还不算最惨的。她们本县的一个大户,家里原本也是有千顷良田的那种。大户跟自家娘子不对付,还要买通接生婆趁着娘子生产的时候下手弄死她呢。
孙氏自然好奇,追问后来如何,那女子可是丧命了?
计妙告诉她,接生婆有些良心,把大户收买自己的事告诉了妇人。于是妇人许了接生婆一百两银子,叫接生婆去衙门告自家郎君。幸好县令大人英明,把要害人的男子关进了大牢,还把他家的一半家产分给了妇人。
孙氏先是称赞县令公正,又说他肯定对自家娘子甚好,就像安化县的县令跟夫人一样伉俪情深。之后又好奇那妇人这般作为,当地没有人说她狠毒吗?婆家竟然也如此纵容?
计妙说了那县令倒是可惜,来这里做官没多久就死了浑家。不过他一直没续弦,肯定也是因为对发妻情深意重才不肯续娶了。跟着又告诉她,那妇人的公婆因孙儿在儿媳那里,想着一半家产给的也是自家孙子,就没拦着。而那个妇人拿到一半家产之后,就带着儿子不知所踪了。
孙氏转头就把这番对话告诉给了孙太公。
孙太公一听就明白,这说的正是自己在衙门里怀疑的那件桉子。计妙说刘县令死了发妻没有续弦,可自己在京中抄下的履历上却写的是他丧期一年后续娶。
他以此为契机,又到衙门里去查卷宗,发现刘县令在黄岩县续弦张氏的结亲文书只有婚书,没有提到媒婆行六礼的事。
另外他看着张氏的父祖姓名眼熟,跟买凶杀妻桉中那位张氏妇人的父祖姓名一样。又对比了两个张氏的生辰八字,也是分毫不差。
孙太公虽然察觉了内情,却再没有其他证据。只凭这个生辰八字一样的张氏,估计告不了刘知州。不过如果找到那位张氏的郎君,由他出面来告刘知州强夺自己妻子,大概是可行的。
他便不动声色地叫下人在附近打听前些年买凶杀妻的桉子中那位柳正闻如今在哪里。
很快下人就回报说,因为当时那两家都是大户,桉子闹得很大,如今还有不少人记得这件事。就有人提到那位柳官人家似乎散尽了家财,终于买得他减了两年苦役,似乎已经该出来了。
很快孙太公就在计家医馆见到了柳正闻。
他原是富家公子哥儿,每日里吃喝玩乐才是他的正经营生。无端被害入狱,又被判了十年苦役。纵使有银钱打点,七八年的劳役也把他折磨得一身病痛了。如今放出大牢,爹娘看他已经丢了半条命,立刻把他送到医馆来调养。
计老郎中难免感叹,好好的姻缘,为何要害死浑家性命呢?
柳正闻虽然半死不活,却仍旧不肯认罪,跟计老郎中争论起来,还是说自己从未有过杀妻之念。他爹娘口里说信儿子,其实却以为儿子当真要杀妻。
孙太公这个陌生人却私下来问柳正闻,是不是真的没有收买过接生婆?
柳正闻说自己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做过。
孙太公便说自己相信他,因为很可能是县令搞的鬼。
柳正闻起初不信:县令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孙太公却把自己抄下来的县令续弦婚书给柳正闻看。还问他浑家有没有孪生姐妹。
柳正闻看得怒火中烧,愤怒地说浑家只有兄弟没有姐妹。还说他知道浑家常到县衙去,浑家的解释是县令夫人去世,她到县衙祭拜时结识了县令家大儿媳,常去县衙就是去找县令大儿媳的。柳正闻对她能跟县令家有来往还觉得荣幸,自然放任她前去。
谁知浑家到县衙却是跟县令私通?那么自己就真的可能是被县令所陷害的?
孙太公问他怎样打算。他自己是想好了一定要劝动这位柳官人出面首告刘知州的,不过要看看柳官人自己的意思,才好再想法子说动他。
柳正闻一开始是愤怒地说要告刘县令的。可是他很快就颓废地表示,自己家的家产已经散尽。连奉养爹娘终老都不可能,拿什么去告一位朝廷命官?
孙太公便说出了两人可以合作的事:自己出钱,柳官人出面。至于柳官人的爹娘,自己也可以出钱安置他们。
柳正闻心动之后还是拒绝了,说自己一介男儿,应该自己立起来奉养父母,哪能指望别人的善心?
孙太公立刻使出了杀手锏:他请来柳正闻的爹娘,当面告诉这三个人,柳官人浑家生下的那个孩子,根本就是刘县令的。柳家以为给了自己孙儿的一半家产,其实是给了外姓人。
他手上有在汴京抄下的刘知州履历,上面清楚地写着刘知州续弦小张氏,过门一年就产子。其产子的时间正是柳正闻被传说要收买接生婆杀妻那段时间。
黄岩县衙的卷宗里,刘县令跟小张氏的婚书上有小张氏的父祖姓名,也正是柳正闻岳家。而小张氏据柳家所知,并无姐妹。
几厢对照,由不得柳官人一家不信张氏早就跟刘县令私通,连孩儿也是刘县令的!
不消柳官人说,他爹娘就痛骂起张氏来。并要求儿子一定要讨回公道,不然老两口死了也不得安心。
柳正闻答应了孙太公,决定由自己出面,到汴京去告现在的刘知州。
计家的人也得知了此事,纷纷表示闻所未闻。不过对于柳家要告当初的县令现在的知州这件事,他们并不怎么赞成,自古民告官便是大难。
奈何柳正闻爹娘年老执拗,坚持要告。
计老郎中不愿看可怜的柳家人铩羽而归,便提议柳家应该先找到当初那个出面做证的接生婆。假如她能说出事实,说不定可以增加一丝胜算。
也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接生婆六婆。
她如今过的很惨:夫家早逝;唯一的儿子去服役也病死了;儿媳生产时难产去世,孙儿也死在胎里;两个女儿在婆家都没生下儿子,整日要看公婆脸色过活。自己年纪大了,也没什么人请她去接生,没有营生就没有进项,靠着以前的积蓄每天吃粥度日。
周围的人背地里都说,六婆接生的时候肯定没少溺死女婴。如今那些死去的女婴们来报复六婆了,所以才叫六婆晚景凄凉。
柳正闻找到六婆,问她当年为何陷害自己,是不是受了刘县令的指使。
六婆不肯说。
孙太公便劝她出面作证,说柳家要回那一半家产的话,就可以给她钱养老了。
六婆向柳家求证。
柳正闻虽然厌恶她陷害自己,但是要告刘县令还需要六婆作证,便答应了。
六婆跟着几人到了计家医馆,向众人讲述了张氏收买自己陷害柳官人的过程:
张氏临产,柳家自然紧张,早早就请了六婆接生。有一天六婆给张氏检查时,张氏突然打发了下人出去,从枕头下取出一锭大银来交给六婆。
她说自己成婚之后常被官人打骂,想要和离却没有机会。一旦和离,娘家哥哥嫂子一定容不下自己,她需要在和离之后也有钱用。希望六婆能够在给自己接生之后,拿着这锭银子到县衙去告郎君收买她来害死自己。
六婆起初不肯,经不住张氏苦求,又说县令那里自己打点过了肯定没有问题,而且事成之后自己可以给她一百两银子。六婆被这一百两银子迷花了眼,当场答应下来。
等到张氏生产时,六婆便依计行事。
那刘县令果真像张氏说的那样已经被打点过了,一见她持银子前来县衙,立刻就派了衙役到柳家,抓走了因娘子产子正在开心后继有人的柳官人。并且很快就开堂问桉,迅速把柳官人判了苦役,又把柳家的家产判给张氏一半。
六婆去找张氏要事先说好的那一百两谢银,张氏说自己还在月子里,暂时没有办法把分给自己的家产拿到手去整理,叫六婆等自己出了月子再来拿银子。
一个月后六婆再去时,才发现张氏已经不见了,而当初张氏给她那一锭大银也交到衙门做证物去了。整件事下来,她竟分文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