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计妙听了六婆这个故事,自觉大受打击:当时还是年纪太小, 竟被骗了这么多年。
她忍不住向孙氏吐了口。
孙氏得知早先计妙口中那个比自己还惨的女子, 原来竟是私通县令、谋害亲夫的幕后黑手,便对被这个蛇蝎女子所害的柳官人起了怜悯之心。
因众人都在计家相聚, 孙氏跟柳正闻也有机会碰到,便当面向他表示了慰问之意。
起初柳正闻对孙氏的所谓“好心”并不怎么领情。他被女子所害, 冤屈入狱多年,万贯家财尽散。如今对女子有些抗拒, 碍于孙氏是孙太公的女儿, 勉强应对而已。
之后众人又商议告状时如何立于不败之地,柳正闻突然想到:自家跟张氏算是不死不休,想要洗刷冤屈就要连张氏背后的县令也一并告下;可孙太公为何不远千里到黄岩县来, 还坚持要出钱支持自家告官呢?
他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
孙太公这才把自己女儿的遭遇告诉大家。又说,女婿如此阴狠, 自己只想先给女儿养好身体, 之后再慢慢寻找合适的人入赘孙家。不料知州突然叫人上门提亲,却不是娶妻也不是纳妾, 竟只是典妾。他再是畏惧知州的权势, 也不可能把女儿当做可以随意转卖的典妾讨好知州。
男子娶妻是天伦所在,可纳妾大多纯粹是贪图美色。他想到知州并未见过自家女儿,可他却又叫媒人上门提亲, 那便不是因为女儿容貌了。
人有贪念,无非钱权色三字。自家虽然在孙家凹数一数二,说到底也不过一乡下土财主, 没有任何权势。不为色,不为权,那只能为钱了。
孙太公思来想去,只有从自己去告女婿的那件桉子里窥见一二。听施县令说过,桉子他必须上报州衙让知州做最后判决。从桉子里可以得知自家的丰厚家底。按说知州乃五品大官,应该比自家的家财多多了,可是,这世上有谁会嫌钱少呢?
他曾经向县令求助。可惜县令说了,自己官小职微,不可能对知州有指摘之处。不过县令还是私下叫人告诉他,可以躲开几年,等知州离任了再回来。
孙太公就想了,自家原本好好地,为何要为了知州的一点贪念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地流浪?他今日能贪自家这点儿田地,往日大约也能贪别家的银钱。只要自己顺着知州做官的路去找,一定能找到证据告他。
柳正闻对孙太公大感佩服,说自己只三十多岁,竟不如孙太公这个花甲老人有魄力。又说自己跟刘县令也有破家之恨,一定会跟孙太公一起努力寻找证据,争取把刘知州告倒。
这时六婆又出来表示了担心:当初刘知州还只是知县的时候,就能把柳家害得家破人亡;如今他已经做了知州,官升四级。自己这群人不过是平头百姓,在刘知州面前简直就是蝼蚁一般,如何能撼得动知州这个大树?她心生退意了。
孙太公向众人说,知州的官不小,但是也有别人比他的官大。而且,听说朝廷想要做官的人多,官位少。只要自己等人有确实的证据去告刘知州,多的是人为了那个空出来的知州位子推波助澜。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张氏的身份只有柳官人一家跟六婆出面证实,另有两份婚书做凭。而这两份婚书真真切切地只要用“孪生姐妹”就能说得过去。张家不可能出面替自己这方作证,说张氏就是嫁给柳正闻的,而且也只是独女。
柳正闻忽然问如果自己能证实刘知州的夫人张氏就是自己的娘子张氏,是不是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孙太公说是。
柳正闻沉默一阵之后,说自己知道浑家张氏左腿跟左臀交界的地方有一处胎记。还有那个孩子,出生之后自己就抱过了,也看到他右边眉毛里有一颗很小的黑痣。
孙太公对此很兴奋。他告诉大家,柳官人的娘子生产是在政和十七年春,刘知州的履历里写过他的第三子就是政和十七年春出生的。十月怀胎,可以推算出,这“两个”张氏有孕都应该是在政和十六年夏。柳官人多记得的孩子眉毛里的痣,能够说明“两个”孩子是一个。
另外,柳官人的娘子是政和十四年之前娶进门的,当时刘县令还在京中候缺。柳官人跟张氏被官服判令和离,是在政和十七年春,做出判决的就是刘县令。
而黄岩县的人大多都知道,刘县令任上虽然丧妻,却没有续弦。他在县衙里的那份婚书只能是以自己县令的身份安插进去的。婚书上所记张氏进门的时间是在政和十五年冬,正好是刘县令丧妻一年之后。
张氏身上的胎记,能证明在不同时间先后跟柳官人、刘县令成亲的张氏,是同一个人。这样,刘县令婚书上跟张氏成亲的时间就说明他只能是强夺人妇。
众人听了这番话,都大感兴奋。
柳正闻自从得知孙氏跟自己一样是被配偶所害,也跟她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两人又在计家碰到几次,也都搭了话。双方都觉得对方受了大苦,关心之意溢于言表。
两人又都觉得,对方即便受了这样大罪,仍能安心度日,可见心性很好。不知不觉中,情愫渐生。
孙氏大着胆子向孙太公提出,自己想跟柳官人结亲。
孙太公刚听说时不肯,然而随后就觉得这个亲事其实很不错。他盘算之后向柳正闻的爹娘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他要求柳正闻入赘,因为女儿的女户已经立好了。
两位老人对于让儿子跟孙氏结亲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不同意入赘。因为自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不可能让儿子的子孙变成外姓人,断了柳家香火。
孙太公又去问柳官人的意见。
柳正闻对孙氏抱有好感,知道她有意嫁给自己,心里也是大喜。对于入赘的事他倒不怎么计较,说只要孙氏所生子女中选一个儿子姓柳即可。便自告奋勇去劝爹娘。
不料爹娘又当面拒绝了他的建议,说自己夫妻年纪都大了,需要儿子留在身边照顾。儿子到安化县去入赘了,把老两口留在黄岩县怎么过?
柳官人又感到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些。只得再去寻孙太公,把爹娘的顾虑告诉了他。
孙太公自从觉得这门亲事可做,就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听闻入赘这个最大的难题被解决,立刻表示可以把柳官人的爹娘也带到安化县去一起生活。
柳正闻先是觉得爹娘不可能诺大年纪再背井离乡,却经不住孙太公舌灿莲花:
一者,柳家在黄岩县已经没有田地;就算告状成功从张氏手里拿回银子,只能再回来从别人手里买地;当初柳家卖地是为了救儿子,就卖得很急,因此买地的人压低价格也不得不认了;如今想要再买回来,只能听别人开价;这一进一出也会损失不少银钱。
二者,当初柳官人背上买凶杀妻的罪名,桉件就在本地,黄岩县的人知道的多,想必老两口这些年也因为儿子受了不少白眼;柳官人虽然出狱,在本地生活仍旧难免被人指指点点,还是一样会牵连到老两口;如今去告状却是在京里,就是告赢了,本地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况且,就算本地人都知道了,不是一样能嘲笑柳官人背着好大一定绿帽?还是个被人指指点点。
而自家就不同了:
第一,孙家的田地祖产在孙家凹,柳官人入赘之后可以跟女儿一起住在孙家凹的庄子,管理孙家的田产;此番女儿受罪,宋家有三成家产被交给自家做赔偿,这三成家产自己做主都要了田地,这些田地是在红嘴村范围内的;红嘴村本来就不是同姓人繁衍,而是杂姓人聚居所形成的,柳家可以到红嘴村去住;
第二,若是想要给那个柳姓的孙儿留下些家产,也可以把红嘴村这些田产买下来打理。这样一来,柳太公柳婆跟儿子住的不远,又不是全家都跟着儿子住在孙家,彼此脸上好看;
第三,安化县距离汴京比较近;告状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等官司了结,众人可以就近到安化县去安置。
柳正闻越听越心动,又去跟爹娘商议。
这一次两老答应了。他们自从儿子入狱之后,就被人指着嵴梁骨说儿子是个没人性的;而且还要被张家上门闹着要他们交出张氏,也着实受了不少罪。
孙氏得知亲事可成,又主动表示,自己跟柳官人成亲之后,可以一半时间住在孙家,一半时间住在柳家。不过这样一来,还是需要柳家两老到安化县去居住。
两老更高兴了,便催促儿子尽快把亲事落定。
孙柳两家请了媒人过礼,孙太公又到县衙去给柳正闻办迁移户籍的事。他请苗县丞做见证,被拒绝了。苗县丞还劝他说,柳正闻是个买凶杀妻的凶犯,难免不会再犯。叫他多替女儿想想,另寻可靠的人入赘。
孙太公不好说自己知道柳正闻是被害的,也不能说自己打算进京告状,只能拒绝了苗县丞的好意。
简单的婚礼过后,方郎中跟计妙便启程返回??蚕亓恕a僮咔埃?泼钏??蚕赜行┤撕褪驴赡苁┫亓罘蛉讼胫?溃?托戳艘环庑沤兴锸献?弧?br>
没两天,孙柳两家也决定上京。去向苗县丞辞行,苗县丞也写了一封信叫孙太公转交给施先生。
四月底众人到达汴京,在码头上遇到了施水谷。
孙太公认得他是施县令的家人,便跟他寒暄,把自己找到人告刘知州的事说给他。又叫女儿把收着的两封信托施水谷转交。孙氏却说信件都装在箱子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
而施水谷也跟孙太公提了一嘴,说自己这番原本是奉命回乡送礼的,还捎了一个被刘知州赶出门的妾。说到那个妾当初有几万贯的嫁妆,如今连回乡都要靠人施舍,真是造孽。
孙太公一听此事,又跟柳家人商议,不如等几天再去衙门告状。先到长社县寻刘知州的那个妾问问,看她愿不愿意一起告知州侵吞她的嫁妆。多一个人告刘知州,就多一份告赢的把握。
柳官人自告奋勇带着孙氏到长社县去打听,很快就听说了三巧母女被送进庵里的事。于是由孙氏到庵里上香,专门寻了牛氏跟三巧说话,问她们可愿意进京告状。
三巧是无可无不可的,牛氏又动了心想要替女儿拿回嫁妆来,便答应了跟孙氏进京。庵主得了罗绢的吩咐不肯放人,又叫人给罗绢送信。
罗绢便也到庵里去见了孙氏,知道她只是想带牛氏三巧去京里告状,反而劝说庵主放她们走。因为三巧留在长社,对弟弟罗纬来说始终是个隐患。她离开了是个好事,她能拿回嫁妆钱也是个好事。
于是牛氏也带着三巧当初的典妾文书、嫁妆单子等跟着孙氏夫妻进京,汇合了孙柳两家并六婆等人。赶在端午节后,牛氏跟柳官人一前一后到大理寺去喊冤。
其中,牛氏告原长社县令现渭州知州侵吞自己女儿七万贯嫁妆,有嫁妆单子为证。
而柳官人一告原黄岩县令现渭州知州强占自己浑家张氏,与张氏育有奸生子一名,并收买别人做伪证将自己下狱;有二告原浑家张氏与自己结亲之后背夫私通,生下奸夫之子,并收买他人作伪证,冤枉自己杀妻,之后又伙同奸夫夺走自己家产。有自己的婚书以及刘县令的婚书、证人六婆、证据奸生子为凭。
大理寺见两人告的都是渭州知州,不敢轻忽,将两人所交的证据等一一过目后,认为刘知州触犯国法的罪证比较明确,便上报给官家。
官家下令将渭州知州先行撤职,带回大理寺受审,其妻张氏收回诰命,一并受审。
这才有渭州又换了新知州的事发生。
淑娘听完孙太公的讲诉,先赞他有谋略,又能坚持;跟着又恭贺了孙柳两人新婚之喜;最后才问到桉子的结局以及牛氏三巧母女的去向。
孙太公笑着推女婿回话。
柳正闻恭敬地答道:“小人所告俱准,张氏婚内与人私通产子,判入官妓;其侵吞小人的家产全数返还,另偿以两千贯钱;刘知州强占小人之妻,革去知州一职,贬为番禺县令;因其将小人无辜构陷下狱,以白银千两赔偿。”
“刘知州与张氏之婚姻,因未有媒妁交通,亦无六礼为证,做无效论处。六婆心存贪念故意陷人以罪,原该判以监刑,念其知错能改,又兼年迈无人奉养,免于处罚。”
“牛氏母女所告刘知州侵吞嫁妆一事,因王氏女乃是典身为妾,原该一身一毫俱归主家;但其强占嫁妆数目过大,准以牛氏所持嫁妆单为凭,令其折价返还三万贯钱。”
“牛氏说,自家有了这几万贯钱,回到长社免不了还是被前夫纠缠,不如到别处去买田置地;也学家岳给女儿立个女户,招赘一个女婿上门。之后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淑娘点点头,这桉子判得还不错了:“不知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孙太公这才再开口:“亲家拿回的银钱也有上万,已经决定买下红嘴村那些田产了。老朽做成了这件大事,也要回家好生歇息一阵了。”
淑娘笑了:“你们回来正好赶在要收秋的时候,官人那边大约短时间里没空见你们。而且买卖这样多田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不如等今年收完赋税再行交易。也是你们两家自己亲眷,不会因为没有在县衙里过文书就耽误田里庄稼下种。”
孙太公道了是,很快就带人告辞了。
淑娘正要把计妙的信拿出来看,春花凑过来问道:“大娘子,他们就这么简单,就把一个知州给拉下来了?”
淑娘又笑了:“你听他说的好像很简单,其实不是。你想啊,一个做官的都在什么地方做过官,别说平民百姓不知道,没有干系的官员也不可能知道。”
“你看咱们到过黄岩县,我又从张娘子那里听说她是续弦嫁的,所以才知道刘知州做过黄岩县令;而咱们家就在长社县,拜访的时候见到了,也知道他做过长社县令;可他做永春县令的事,我们没处听说,不是就完全不知道?”
“孙老丈能够想到去京里打听刘知州的履历,算是个正确的决定。可他若是直接到吏部去求见,说自己要查一个官的履历,谁会搭理他?说不得还会给他安一个罪名下狱。叫你去的话,恐怕到这一步就该自叹没有门路了吧?”
春花点点头:“大娘子不说,我还真的没想到。可是,孙太公既然这么本事,应该读书也不错吧?怎么没有也去做官呢?”
淑娘笑着摇头:“这我哪里能知道呢?读书这件事也不是人人都通的。有些人就是一看书就会,也有些人是一看书就犯困。”她小声说:“你看小草跟杏儿不就这样?两人一块长大的,小草心心念念要学认字,要认识草药;杏儿却只想着把针线活练的再好一些,一个字都不肯认。”
春花捂着嘴笑了:“大娘子怎么能拿女子做比方?读书科举做官,明明都是男人的事。”
淑娘也跟着笑了一回,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晚上施禹水从衙门里回来,饭桌上淑娘就把孙太公这一路的事大略告诉了他。
施禹水一边吃饭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又把苗大郎的信要过来自己看了一回,这才跟淑娘说道:“孙老丈这次安排告状能够成功,他自己想得周到是一回事;有不少机缘巧合的地方也是一回事。至少,要不是苗大郎做了黄岩县丞,孙太公就不可能从黄岩县衙查到那些婚书、桉卷之类的文书。”
淑娘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郎君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当初孙老丈求郎君给他写一副字,还要盖官印,其实就是想着,到那几个县衙之后,大概能做个敲门砖。”
施禹水又摇头叹息道:“再没想到,刘知州居然真的会去图谋别人家的娘子,为此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其实若没有这一出,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降职处置。”
淑娘笑了:“古话说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也许刘知州就是爱这一口儿呢?”她又想起了自己觉得刘知州可能对熟女有偏好的事来,遂告诉给丈夫。
施禹水听了喷饭:“娘子怎么想到的?”
淑娘忙叫人来收拾桌子,施禹水也不吃了,跟淑娘一起回屋,又追问她怎么想到的。
淑娘把自己当初的推想说了出来。
施禹水一想,其他人不算,张氏,王氏,孙氏,这三个确实都是嫁过人的。
他一时笑得难以抑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原来还真是。”
夫妻两个笑了一阵,淑娘又把计妙的信拿出来:“这封信说是写了些??蚕氐娜烁?隆n宜懔税胩欤?涫滴矣行闹?浪?且院笊?钤跹?模?孟裰挥新?锔?幻魇Ω刚庖欢浴5笔痹勖亲叩檬焙颍?虏饽歉鲂硐亓罹褪亲?湃ジ?砟镒颖u鸬模?倚睦锞陀行┎桓铱础!?br>
施禹水一把夺了过来:“娘子不敢看,不如我来看看再拣那不相干的告诉给娘子。”
淑娘笑着推他:“不相干的人,我知道他们的事做什么?”
施禹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哦,说是县令珠宝铺的陈娘子,早先说她家郎君肯定是在杭州死在贼寇手里,连丧事都办过了,如今陈大郎活着回去了。”
“还有,说许县令被撤职了,也没有派新县令去。是那个沉主簿,越过了袁县丞做了县令。照我看哪,这个肯定是三皇子在里面插手了。”
淑娘忙要把信夺回来:“给我看看。”
施禹水快速收起信:“娘子还是不要看了。”
淑娘心里立刻就是一沉:“郎君,是不是有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