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笑着指点她:“你不知道,早先爹娘阿翁还在的时候, 每年下元节都往知真观祭拜军中亡魂。咱们成亲后第一年你不是经历过吗?后来咱们回了乡下守孝, 出了孝我就中举做官,没有再去过知真观。只是早些年跟知真观观主多有来往。”
淑娘恍惚记起似乎有这么回事, 就叫丈夫去找水谷问问。
施禹水果真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淑娘说, 郎中说观主病入膏肓,只是在拖日子罢了。说完又长吁短叹了一阵, 再说自己是得道真人, 也挡不住生老病死。
中元节过后,很快就到了十八,吕壮作为智苦的家人, 同着李媒婆往苗家送了催妆礼。
二十那天苗三关的浑家亲自带着人来铺床,下午智苦去亲迎, 到了晚上, 一抬轿子把苗慧接进县衙后院来。姜娘子只道自家的孩子大了不合适,同淑娘商议过, 请了张主簿两个年幼的孙子来唱撒帐歌。因请了他家孩子, 郑氏夫妻也跟着过来吃了酒,还带着自家那个还没订亲的庶子张留。
屋里撒帐,院里男人们吃酒。
施禹水出来吃了一杯酒就回去了。因成亲的不是官身, 吃席的也都是施家的下人,就奉了张主簿为首,坐在首位, 张留紧挨着他坐了。
张主簿丝毫不觉得跟下人同席有什么丢脸的,上了菜吃得满嘴流油。施水谷见了他的样子奇怪,拉着张留套他家底细。
许是从小没人教导,张留完全藏不住话,一晚上下来,就把自家事情说了个底儿掉。施水谷得了信儿就回了淑娘。
张主簿来自川蜀之地,自家薄有田产,自小表现出聪明伶俐,张主簿的爹就想叫儿子读书。于是费尽力气把他送进了一处学堂。这个学堂的先生说是早些年中过举,不过进京赶考时病了才落了榜,之后就死活不肯再进京应试,又不能坐吃山空,就办了学堂教书煳口。
因是做过举人的缘故,先生的排场极大,家中妻妾众多,儿女成群。出来必定前呼后拥,这前呼后拥的,不少就是他学堂里的学生来充数的。偏偏他这一套在当地很吃得开。
张主簿跟着他学了几年书,别的不说学得怎样,这副做派却先学了个十成十,尤其后来他也真的在三十岁上中了举之后,师徒两个比着赛地论排场。张主簿觉得自己只有一个老妻丢脸,一口气纳了两个妾回来。先生知道弟子跟自己齐平了,又典了一个妾,签了三年期。张主簿哪里肯认输,典了两个妾,签了五年期。
先生就此没有动静了,张主簿只道自己的排场压过了老师,得意地回家,继续读书去了。三年后,先生典的两个妾期满放了,立刻又典了三个,只签了一年为期。
这下把张主簿气坏了,正赶上他又下场却落了榜,定要把这口气给挣回来。明明不到五年,也把两个典妾给放了,又典回来四个,也定了一年的期。
这样较了十几年的劲儿,先生年纪到了蹬腿走了,张主簿才发觉自己只顾着跟先生较劲儿,把考进士给靠边儿了。他倒是真有脑子,把四个典妾放了之后发奋读书,又考上了举人,这次进京赶考侥幸得了同进士,立刻给家中去信,把家里妻妾子女全都接到汴京郊外的一处村子,还不忘又典了四个妾伺候自己。在汴京附近等了大半年得到了这个主簿的职位。
施禹水跟淑娘听了这段故事,狠狠地笑了一回,自此以后淑娘倒略有些同情郑氏了。
办了智苦的婚事,县衙后院又多出了一个苗慧来。
苗慧也很自觉,主动向淑娘说自家住在这里的时候也要跟夏桑、张氏、姜娘子等人一样做活。
淑娘笑着拒绝了:“你家郎君并不是下人,你在这里倒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做活的道理?”反正丈夫在这两三年就会调走的,智苦又不跟着自家走。若是这时候用惯了苗慧,到时候还要再重新适应,不如一开始就供着吧。况且智苦打算从军,以后就是跟自家完全两条路了,文武不相合,远着点好。
苗慧有些忐忑,私下里找到春花来问。
春花也早被淑娘告诉了智苦会离开的事,也把苗慧当做住一阵的客人:“苗嫂子,智苦大哥不是想着以后要从军吗?嫂子不如多留点时间给智苦大哥准备用得上的东西。嫂子家是军中兵士出身,兵士们打仗需要什么嫂子一定清楚得很。”
苗慧到底新婚,年纪也不大,见人人都这样说,就信以为真。回自己房里仔细想爹娘说过兵士的鞋袜最费的话,动手给智苦准备起麻鞋棉袜来。
因快到生日,淑娘特意寻了个空问起丈夫来:“郎君,咱们好几年没有过生辰了,今年就过一次吧。”
施禹水想了想,从爹娘没了之后都只是生辰当天吃一次面了事,是该过一次了,就点了点头:“过是过,不过还是不要大办了,回头我把僚属请来几个庆祝。”
淑娘应下了。她派人通知了郑氏,叫她不用备礼,只要当天带着自己女儿来吃酒就行,也不要再外传了。王县丞跟刘县尉家也一样办理。
二十八这天,施禹水请了三位同僚到自家吃酒,宴席就设在前院。下人们也分了男女专门设了席。女人的两席摆在大厅里,男人的两席摆在院子里。
姜娘子一家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了无数美食送上席来。施禹水端了一杯酒起身,几位僚属慌忙举杯准备同饮时,他却摆手道:“几位稍歇,待本县先同娘子贺过寿。”
王县丞赶忙恭维:“大人与夫人夫妻恩爱,叫人羡慕。”
厅里把厅外的动静都听得清楚,等施禹水端着酒杯来到大厅,淑娘坐在正中,正被众人围着恭维。
施禹水轻咳一声,笑着说道:“娘子寿诞,为夫特备薄酒一杯前来贺寿,还请娘子赏脸。”
淑娘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起身:“郎君生辰,为妻也贺郎君一杯。”两人同时仰头喝下了酒。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施禹水说道:“娘子自便,为夫去了。”回到院里跟属下们吃酒取乐去了。
厅里的郑氏、王县丞的浑家马氏、刘县尉的浑家柳氏,都羡慕死了淑娘跟丈夫的恩爱,纷纷劝酒。
那没有成亲的小娘子们亦是心中憧憬,指望将来也得一个如此温厚的郎君。
这场生日宴虽然没有大肆铺张,参加的人也不多,可传扬出去的速度却很快,进入八月的时候,安化县县令夫妻感情甚笃的话已经传遍了全县。
不久就是中秋,这个时节正是收秋的时候,人全都到地里忙活去了,安化县城白天几乎看不到人影。县衙里也紧张地准备着收税的事,施禹水再三地强调过,夏季收过小麦的人家万万不可再收第二次税,又把华州华阴县的事情拿出来说:“本县有一门远亲乃是华州华阴县人士,据他所言,华阴县的县令因为私自加税,损了官家的脸面,前两个月才被撤了职发配岭南了。各位大人万万不可蹈此前辙。本县如今已经有言在先,若是叫本县发现了谁收税时欺压百姓的,断不轻饶!”
主簿县丞齐声答应,都说会约束各自手下。
施禹水见自己敲山震虎有效,满意地笑笑,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本县并非不近人情,到中秋之时,本县亲自在衙门设下宴席,宴请诸位同僚,以酬谢诸位此番辛劳。届时还望各位赏光。”
张主簿仗着自己年纪大抢先说道:“县令大人不可。属下等做的都是分内事,怎能让县令大人破费酬谢?”
王县丞也没同意,不过他的理由像是更为施禹水着想:“县令大人好意,属下心领就是。只是中秋佳节之时,大人不要与夫人共赏明月吗?”
施禹水笑着说道:“自然不是十五,本县想得就是十六。如此一来诸位都有空闲了吗?”
王县丞自觉跟县令比较熟了,吃他一顿酒也没什么,自家也请过他吃酒,就应下了。张主簿刘县尉见此情形也都应了。
施禹水又笑着对衙役们说:“下乡还要多仗三班衙役,只是本县家宅房小屋窄,容不下这许多人。中秋时本县便叫家下人给诸位送上一份节礼,聊表心意。”
牛大力为县令办过事,而且又是捕头,在三班衙役中稳稳居首。此刻也是他出面代众人谢过县令。
后院里,苗慧也求见了淑娘:“大娘子,我爹娘托人带话,想叫我跟郎君住在鹰堡村。”
淑娘吃了一惊:“你们在这里住的好好地,为什么想走?难道是智苦要从军了吗?”
苗慧摇摇头:“大娘子,爹娘说我年纪小,还有很多事情都不懂。郎君也需要在村里多知道些军中的事情,而且……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家里少了我却没人做饭了。郎君在县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到鹰堡村帮着爹娘把地里的水稻收回来。”
淑娘又问道:“你跟智苦商量过了吗?”
苗慧点了点头,羞涩地说道:“郎君说……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淑娘明白了,出嫁的人还是觉得娘家舒服:“那好,你们想好了就搬出去吧。”
施禹水知道后也没有再挽留智苦,倒是智清一边不舍得师兄,一边觉得师兄背叛了大官人,好几天都面带纠结之色。还是淑娘见到了,派了王大去问他怎么回事。
智清对王大说道:“在寺里,只我跟师兄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比别的师兄亲厚些。我也一直都听师兄的安排,师兄说转道可以拿到度牒,我就跟着师兄弃了佛祖去入道。师兄受不了道观里的行事,又带着我回寺里求方丈师伯,方丈不肯再收留我们,叫我们跟着大人,师兄说好,我又跟着师兄来跟大人做事。如今师兄又弃了大人,我却不想再离了大人了。”
王大不免劝他些“人各有志”的话,好容易才把智清说通:“多谢王大哥,我如今已经明白了,师兄心里有大志向。我更想安稳些,只能祝师兄心想事成了。”
王大回了淑娘,淑娘摇摇头:“亲生的兄弟大了,成家了,也少不了分家的事,师兄弟们能一处二十多年已经够了。”
淑娘知道丈夫要请同僚吃酒之后,早早就吩咐准备酒菜。王大王二都赶着车出去采买。
这天王大出门没多久就匆匆地驱车回来了。
他直接把车驾进了后院,下了车之后却不忙着叫人搬东西,反而匆匆回屋找来自己浑家:“娘子,你快去跟大娘子说,我带回来一个人。”
张娘子见自家男人行踪诡秘,不敢多问,假作自己有事找淑娘打发了春花杏儿小草几人,偷偷地跟淑娘说了。
淑娘奇怪道:“你男人带回来一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这样避着人?”
淑娘知道王大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这样遮遮掩掩地必有他的缘故,于是说归说,人还是跟着张娘子来到二进院。王大紧张地站在车子旁边,不停地打量四周,眼睛的余光却又一直关注着车门,似乎是害怕车里的人或东西,又像是害怕谁突然打开车门。
他看见淑娘过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却先叫自己娘子回去。张娘子不明所以,只得离开了。
淑娘问道:“王大,你这是做什么?”
王大低声说道:“大娘子,武泽在车上,他被蔡太师下令追捕。”
武泽?淑娘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怎么会被蔡知府追捕?这两个人根本风马牛毫不相干啊。但是她知道蔡太师只手遮天,既然他要追捕武泽,王大带武泽回来自然需要小心翼翼些。
淑娘盘算了一下,舅姥爷一家走后,后院西厢房又空了下来,便低声吩咐王大把车干奥后院,车门正对西厢房门口,叫武泽直接进屋,不叫外人看见。
王大果真按照淑娘的吩咐去做了。武泽下了车进了西厢房之后,王大又把车赶走。淑娘在屋外冷静一下,走近了屋里。
一年没见,武泽的样子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先前他虽然见了女子就腼腆些,却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阳光少年,全身收拾得清清爽爽:头发用头巾裹着,穿着方便卖艺的短打衣裤,用一条青布系腰,干练利索。
而如今武泽穿的仍旧是短打衣衫,脏得看不出来本白色,袖子上甚至还挂了一缕布条。腰间扎着一条白布腰带。头发散开披着,大概是很多天没洗过,纠结成一绺一绺地垂在脸颊两侧。而本来饱满的两颊瘦得颧骨高高地凸出来,双眼因为突然的?而变大了许多,在脸上显出一份突兀来。
淑娘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武泽突然跪下哭了:“吴娘子,我叔叔死了。”
武松死了?
淑娘被震惊得几乎站立不住,好半天才稳住了,叫武泽先起来。
王大把车送回车马驿又赶了回来,进了屋问道:“大娘子,要不要通知大官人?”
淑娘点点头:“别当着人说,也别说什么事。”
王大一边点头说“小的知道”,一边退了出去。
淑娘让武泽坐下,问他武都头怎么没的。
武泽咬牙切齿地说道:“叔叔在杭州杀了蔡知府,被抓进大牢关了一个月,立秋之后很快就被蔡太师给杀了。”
当街诛杀朝廷命官?杀的蔡知府好像就是蔡太师的儿子吧?那就难怪蔡太师要下令追捕武泽了。他们叔侄在杭州呆了很久,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很多,自然有人利欲熏心地去告密。
淑娘叹口气,开口劝道:“武泽,节哀顺变。我看你这一路上都要躲躲藏藏,怕是很久没有好生歇息过,不如先歇口气,等官人来了再跟他说详情。”
施禹水很快就跟着王大一起回来了,路上他已经听王大说了蔡京追捕武泽的事,知道事态严峻,又再三叮嘱王大不要露出一丝风声。
王大点点头:“大官人放心,对这件事小的只字不提。”
施禹水叫王大守在西厢房门口,自己进了屋跟淑娘分坐两边,武泽又上来要跪下磕头,施禹水忙起身拦住他:“我跟你叔叔相交莫逆,你无须这般客气。”请他在一边坐下,问他怎么会一个人到安化来。
武泽双眼含泪:“叔叔杀了蔡知府,被关进大牢,特意托人给我带话,说武家只剩我这一条根,叫我万万不能胡来,白白地丢了性命,断了武家的香火。又叫我来投奔施大人,我一路上躲着公差走,走了两个多月才从杭州走到这安化县来。”
施禹水也大吃一惊:“武都头没了?他为何杀死蔡知府?”
淑娘站起身:“郎君,武泽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我去叫厨下熬点粥来。”
施禹水点点头:“你让春花去吧?”
武泽又站了起来:“施大人,吴娘子,我叔叔没了才两个月,我要给他守三年的孝,不敢耽误了宋娘子……”
淑娘站住了:“你想退亲?”
武泽迟疑了一下:“我怕耽误宋娘子……”
淑娘摆摆手:“回头再说你。”她出去找春花了。
施禹水叫武泽还坐下,又问道:“亲事的问题先放着,你跟我说说武都头为什么刺杀蔡知府?”
武泽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忆了起来。淑娘叫过春花之后回来,悄没声息地跟丈夫坐在一起。
正月间武松把抓到的一批摩尼教徒送回杭州,略停了几天,也到史书珠宝铺去看史家的情况。正遇到史玖夫妻因为生意不好做想着要不要回华阴老家。武松问了情况,知道生意难做是因为蔡知府盘剥之故,爆性子上来大骂了一通蔡知府并他爹蔡太师。
说话间,史玖提到华阴县所在的华州跟渭州紧邻,武松便想起了之前施禹水一家经过杭州时给侄儿说了春花为妻,也留过话说可能新的任职处是渭州,就问史大掌柜知不知道施县令如今在哪里高就。
而去年罗纬为了躲刘县令,借口要谢救命恩人从长社县来到苏州,住进了周家。之后就到杭州来过一次,跟史玖说过施县令如今到安化县去了。杭州因蔡知府的关系市面萧条,罗纬留在这里无益,索性又回苏州去了,那边也有不少丝绸商铺,足够他吸取经验。
史大掌柜的就把罗纬带来的“施禹水调任安化县令”的消息告诉给武松。武松说自己还要再去追捕摩尼教徒,托史玖夫妻代替自己出面请媒人给侄儿提亲。又说史玖夫妻出门期间,可以叫武泽到铺子里帮着史家孩子一起看铺子。
等武松、史玖夫妻相继离开杭州之后,史玖的大儿子史珏就邀请武泽住到自己家来。武泽盘算一下,一来如今的下处主家不大随和,二来叔叔经常不在家,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就应了。回去退了下处,把铺盖搬到史书珠宝铺后院来。
史珏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凋刻玉石颇有一手,也能分辨玉石、珠宝的好坏,可惜如今的杭州人人自危,无人光顾珠宝店。三个多月只做成了不足十笔的生意,得了三五两银子的赚头,一转眼却被蔡知府收了十两银子税去。史珏跟武泽一商量,索性大白天关上店铺大门,只开着院子一角的小门。如果有人来买珠宝,就把人请进院子里,再从院子里到店里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