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客人越发稀少,人闲的快要发霉了。武泽索性就教史珏一点儿强身健体的功夫, 两人没事儿就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拉开架势过招。
四月底的时候武松再次回来, 这一次他并不是因为抓到了摩尼教徒要送回杭州,而是因为童贯叫自己的心腹手下夺了韩世忠的功劳。武松跟韩世忠一起擒下了方腊, 追捕摩尼教徒时又常在一处,知道此事后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被童贯以“武松不是军中将领”、“名不正言不顺”的理由开革了。
武松在杭州做都头是得了高知府的青眼,他擒方腊、追捕摩尼教徒, 为的还是替高知府报仇。在军中又是韩世忠提携照顾, 遇到这种事情两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只身回了杭州。到侄儿的下处去找,主家说武泽早已退了房走了。武松就来到史书珠宝店找侄儿,又一次听说了蔡知府的恶行。
他本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高知府百般劝说才能按得住脾气依着律法行事。如今高知府没了,他接连丢官, 那压抑着的性子再也按捺不住。他换了一身寻常衣服, 腰里藏了一把尖刀,每天在知府衙门附近转悠, 准备伺机刺杀蔡知府。
武泽见叔叔回来了却不留在史书珠宝铺, 以为他又到街上卖艺,就说自己要跟叔叔一起去。被武松拦了回来,叫他好生跟史珏呆在铺子后院, 也不要开门做生意。
一直到端午这天,蔡知府打算显示自己“与民同乐”的心胸,摆开了仪仗出府。武松一路跟随, 觑着防护的士兵们不小心,突入人群中,将尖刀直插入蔡知府的心口。怕他不死,又拔出刀来再刺,那血水箭一样喷出来。因着这一耽搁,士兵们围了上来。虽然杀死了蔡知府,武松却失手被擒住了。
府衙的通判气得要死,蔡太师的儿子被一个亡命徒杀死了在杭州,他作为随官以后再不要指望升迁了。因此把武松上了大刑下在大牢里,又连夜给京里报信。
因为武松先前做过杭州府的都头,手又松,结交了不少差人称兄道弟。知道他刺杀蔡知府被抓下狱,有几个便偷偷地来看他。来探望的人中却有一个也是一门心思要巴结上官的,想起武松跟侄儿同住,言语中就问到他的侄儿在哪里,准备把武泽也擒到,好消解蔡太师的怒火。
武松知道自己必死,不能把侄儿也陷在这里,对几个差人说侄儿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杭州。
那个要出头的却不肯信,出了大牢又到武松武泽先前的下处打问。主家说,早在杭州被方腊打破之前,武松叔侄就退了房了。后来武泽倒是又来过,还想赁他的房,可是他已经赁给别人了。后来武泽就另外去赁了房子,不知道哪家,不过就在这附近。
这人也不嫌麻烦,又在附近挨家挨户地问,终于问到了武泽第二次赁房的主家,这个主家说,武泽退房有四五个月了。这人终于死了心。
武泽在史书珠宝铺跟史珏对练,听得街上差人敲锣打鼓地叫喊,知道蔡知府被武松刺杀,现在全城搜捕贼人的同党,都吓得魂不附体。武泽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正是自己的叔叔做下的,差人要搜捕的同党其实就是自己,他马上就跟史珏说要离开。
史珏年纪小不分轻重,又跟着武泽学武,义气上头死活要收留武泽。被武泽指出杭州城里认识他叔叔的人不少,万一被人知道武松的侄儿住在史书珠宝铺里,恐怕会连累了铺子,到时候不光是他一个人被抓走。又问他,史玖夫妻出门不在,儿子在家却把铺子送到官府手里,怎么对得起爹娘?
提到了爹娘,史珏才放弃了收留武泽的打算,随即又问武泽打算怎么办。
武泽想在杭州城里隐藏起来大概是藏不住的,除非他完全不出门。可他打算伺机救出叔叔,不可能完全不露面。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在城郊码头上揽工。码头上人流复杂,自己容易躲藏。而且码头上的消息也比较灵通最重要的是,码头是从汴京到杭州的必经之地。叔叔做下这么大的桉子必定要惊动京里,如果京里决定了怎么处置叔叔,那么来人必须经过码头。
他盘算好了,就告诉给史珏。史珏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就放心地放他离开了。
武泽年轻,身上有功夫,手脚麻利,很快就在码头上混得不错了。他干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次送货到府衙去。于是他事先抹黑了脸,抗着东西送到府衙,寻个如厕的借口脱身出来,就往大牢这里跑。恰好这天看守牢房的小兵是跟武松关系不错的,也认识武泽,见他来探望武松,偷偷地放他进了大牢,又在外面替他把风。
武泽见到叔叔时,武松正靠在墙上闭目睡觉,手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枷锁。他被上了大刑,又丢进大牢,即便有交好的士兵私下照应,也没能养好伤,已经去了半条命。
武泽轻声唤醒叔叔,说自己正在设法来救他。武松见侄儿出现在大牢,立刻就低声喝骂起来:“武家如今只剩你一根独苗,你若是也陷在这里,叫我到了地下怎么跟大哥交代?快出去吧。往常跟我交好的士兵里有人想要拿到你,好给自己挣个功劳,不必多说,快出去!”
武泽不肯时,武松咬牙说道:“你若是不走,我立刻就自尽在这里!”
武泽无奈,只好离了大牢,回到码头去继续等待机会。之后他又到过府衙一次,没到牢房附近就被人拦住了,说武都头带了话不许他再到大牢,还有个一心要抓住武泽邀功的人总去大牢那里晃悠,叫他以后千万不能再来。
京里蔡太师得知儿子的死讯果然大怒,撺掇着官家下旨把武松就地问斩,同时行文各地缉捕凶犯武松的同党武泽。邀功的人还请了个画师献上了武泽的画像,也跟着发往各地。
转眼将近两个月时间过去,武泽再没有寻到机会。很快就到了立秋,武松被定了立秋后第二天就问斩,当日就被五花大绑着压到了法场。可巧,这法场距离码头不远,码头上揽工的人都去看热闹。武泽混在人群里也到了法场。
临近午时,监斩官见没有人劫法场,就下令午时三刻行刑。武松武泽最早在杭州落脚的那户主家叫自己的浑家给武松送了一碗断头饭,武松趁机托她给侄儿带个话。老婆子答应了。
武泽眼睁睁地看着叔叔被杀,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围观的人群里躲着抹泪。晚上便潜进早先落脚那一家里,去拜谢老婆婆叫叔叔做了个饱死鬼。
老婆婆先把武松托自己带的话说给武泽:“武都头叫老婆子若是能见到你,就告诉你,好好留住性命给武家传递香火。还叫你去找你没过门儿的娘子一家。”
武泽跪谢了,又拿出银子来给老婆婆,老婆子一双浑浊的眼里流出泪来:“好孩子,你留着以后用吧,不要再来杭州了。”
武泽正要再偷偷地离开,却被人堵在了屋里。原来那个一心邀功的人见到给武松送断头饭的人是她们叔侄先前所赁屋子的主家,就忖度着武泽有可能会过来。不过他怕知道的人多了抢功,就只身过来守着。果真见到武泽前来,顿时兴奋地跳了出来,要抓他回去。又说这一家子也是武松同党,自己回去之后就可以叫人来一网打尽。
武泽见状,立刻上前跟来人争斗起来。因怕动静太大引来了人,拼着受了一刀挨到这人跟前,掐死了他。立刻拖着尸体离开了。
走了两条街,还差一条街就到码头的时候,被巡夜的兵士发现了。武泽丢下尸体逃到码头,见追兵还紧紧地跟着,就跳进了水里。他老家清河县有山有水,幼时学过游水,这时天气又不甚冷。就在水里游出一段距离之后才摸上了岸,包扎了伤口。
武泽就在这里呆了两天,最终决定去投奔施禹水,一方面是因为春花,另一方面是叔叔的嘱咐。他又潜回码头,躲在水里听到有船说是往汴京去的,便扒着船底搭顺风船。
船到苏州钱塘县码头停下来补充食水。武泽却因为伤口感染病得没了力气再一路搭船,只得在附近的一处芦苇丛里寻了个浅滩躺着。半睡半醒的时候,被人带回了家。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一睁眼见到的却是熟人,正是在史书珠宝铺见过一次的罗纬。原来这里是罗纬的恩人如今是未来岳丈周家。武泽昏倒在的浅滩,正是周父常去捡取鸭蛋的地方,见到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又救回了家里,被罗纬认了出来。此刻武泽的通缉令已经贴满了苏杭,周父怕郎中见了武泽泄露出去,就只用土法子给他治伤,幸好他挺了过来。
罗纬问起武泽被通缉的事,武泽把叔叔杀死杭州知府蔡知府的事告诉了他,一边听着的一个书生愤怒地说道:“蔡知府的苛政比山上的老虎还叫人害怕,被杭州百姓起了个诨名换做蔡虎,武都头此番杀了这个姓蔡的老虎是在为民除害才是!”说完忿忿地起身出去了。
罗纬忙给武泽介绍了这是自己大舅子周顺,还有个二舅子周罡出去了。武泽问道:“罗小哥儿,你这大舅子明明是书生,怎么这么大脾气?”
罗纬解释道:“大舅子虽然是书生,却是因循古礼的,最是看不惯蔡知府这种仰仗父辈威名作威作福之辈。”
武泽不免抹汗,他再三谢过罗纬,又起身说要离开。
罗纬知道他是怕牵连到岳家,可是苏州与安化县距离太远,途中经过多处州县,不大方便。他给武泽提了个法子:他在苏州已经住了好几个月,正想叫人往长社县给姐姐姐夫送信,不如武泽改扮一下形容,自己送他上船到长社去,然后再辗转前往安化县。
武泽接受了建议。他身上带着的伤还没好,若是中途再有什么变化,恐怕会拖死自己。能够安安心心地坐船走这么长一段路,自然比自己孤身上路强。
罗纬帮他改了眉形,脸上用青黛点了一颗痣,又把头发打乱,衣服换掉,立刻跟之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武泽照过镜子之后都觉得有些认不出自己。他很顺利的上了船,身上带着罗纬写给姐姐罗绢的信,随身的包袱里装着自己的衣服。
二十多天后船到了汴京,武泽换了一艘往长社的船,终于在七月二十二这天到达了长社县。他在码头上先打听到李立家,风尘仆仆地上了门。
李立还在铺子里,罗绢知道是弟弟打发来送信的人,就叫他来问问罗纬的情况。武泽正在告诉她时,李立回了家,一眼认出了武泽,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武兄弟你怎么在这里?前一个月县里到处贴着你的通缉令,衙门里差人整天在街上晃。这几天刘县令接到了进京陛见的旨意,忙着收拾东西赶去京里面见官家,这才丢开了手。不过昨天新县令已经到了,恐怕差人这两天又要开始巡查了。”
武泽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李兄弟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李立把武泽安排在客房里住了两天,期间告诉他史玖夫妻前几天才刚刚离开:“史大掌柜的说杭州生意难做,回老家看了看种地也难,回到长社看了看也不好,决定还是回杭州去熬到换知府。”
武泽苦笑道:“史大掌柜的如今回杭州倒是正得益,蔡知府已经死了,杭州知府定然是要换人来做了。”
李立奇怪道:“这却是为何?”
武泽只得又把前事讲了一遍。
李立吓出一身冷汗来:“原来武都头他……”家中还有高堂跟妻小,若是有个万一不是要连累她们?
武泽见了李立的行状,立刻提出了告辞,李立踌躇一阵,建议他改装上路:“武兄弟不要怪我,我家中上有老母在堂,中有妻子在侧,下又有两个孩子,不敢冒险。武兄弟还是早些离开此地为好。不过我这里给武兄弟想了一个安全出城的法子。”
武泽忙问是什么办法。
李立慢慢地说道:“县里有一处道观叫做知真观,观主病了半年,前几天撒手去了。明日正是观主出殡,有许多道士都要戴孝出城,武兄弟不妨扮作戴孝的道士跟着出城去。”
武泽想了想,也怕被差人认出来连累了李家,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没有道士的衣服,李立忙应了替他找。当天晚上就拿回来一件道袍,又有全套的孝衣孝帽等。武泽换上道袍,披上孝衣,带起孝帽,连夜赶到知真观外面,混在其他落单的道士里,第二天又顺顺利利地跟着知真观主的灵柩出了城。
他出城之后跟着大队走了一段距离,假装体力不支脱离了人群,寻了一处树丛换下道袍,犹豫了一下留了一条麻布腰带,当做给叔叔守制。
之后他便循着西北的方向一路行来,凡经过州县时,都要掩了行迹低调混过。越往西见到的通缉令越少,可是拦路打劫的却越来越多。他身负武艺,遇着单人劫道的就反打回去,安然离开。遇着结对劫道的就假装报丧的孝子,也能安然通过。走了半个多月才来到安化县,正遇着王大出来采买看见了他,把他带回安化县衙。
施禹水听完,先感叹一句武都头为民除害,又奇怪自己身为县令,怎么没见到什么通缉令。
淑娘在一边皱眉,总觉得武泽遇到罗纬时,罗纬提到的两个舅子的名字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她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闪:“对了,郎君,王二他同母异父的两个兄弟是不是就叫周顺、周罡?还有个妹子周梨花?”
施禹水见娘子突然提起这些,略有些不悦:“娘子,王二与周家的事又不打紧,如今还是先看看怎么安置武泽才是正经。”
淑娘愣了一下,丢开对于周顺、周罡的纠结,仔细琢磨怎么给武泽打掩护,好让他能安心地留在县衙。
春花端着粥过来了,一看屋里居然有武泽在,顿时愣在当地。
武泽看见春花给自己送粥,忙站起身来:“宋娘子,我……”
春花把粥送到他手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跟武都头一起来的吗?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了?”
武泽端着粥也不喝,也不回答春花的问题,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当着大官人大娘子的面,春花也不敢再问些什么,空气渐渐冷却起来。
淑娘拉着丈夫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的小两口儿。
春花大着胆子催促武泽先把粥喝了:“你看你瘦得……有什么话也等吃了东西再说吧。”
武泽大口吞咽起来,一个不小心呛住了,春花赶忙帮他拍背顺气,嘴里也叫他慢点。
武泽缓过来气,慢慢地吃完了粥,春花收起碗就要走,武泽上前一步拦住她,想要伸手拉她,却又缩了回来:“春花,我……”
春花背对着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武泽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口:“我不能跟你成亲了!”
春花大吃一惊,手里的碗脱手跌了下去,被武泽一把捞住递回给她:“春花,我叔叔没了,我要给他守三年的孝,怕耽误了你的佳期……”
春花再次吃惊:“怎么武都头?”她缓了一缓说道:“武都头没了,我跟你订了亲,也替他守三年的孝吧。”
武泽大为感动,终于拉住了春花的手:“春花你真好。我……我其实不舍得的……”
春花抽回手来问他武都头怎么没的。
武泽便把刚才的经过又讲了一遍,春花一边听一边满眼噙泪。等武泽讲完,她看着武泽说道:“你放心。”
说完便要把碗送回厨房,武泽再次拦住她:“我如今还在被通缉,怕对大人那边有什么干系,你不要说出去。”
春花点点头:“大娘子刚才也没说是客人要吃粥,厨房里姜嫂子还道是大娘子饿了,你放心吧,我都知道。”
另一边淑娘拉着丈夫回房,就开始翻箱倒柜。
施禹水皱着眉头问道:“娘子找什么?”
淑娘很快拿出一个盒子来:“郎君你看这是什么?”
施禹水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张身契,并两本度牒。他没有翻开度牒:“找这个出来做什么?”
淑娘却拿出一本度牒来翻开:“郎君你看,这上面的道号是无苦,原该是智苦拿到的。我是想着,不如这本度牒就假作是武泽的。你看这相貌描写也差不太多。”
“嗯?”施禹水接了过来细看,智苦本身容貌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武泽也是。两人个头也差不多,单看度牒上面写的确实认不出来不是武泽。他合上度牒问道:“娘子叫武泽做个出家的道士?那春花怎么办?她为着跟武泽定亲,等了一年多的时间,难道真的让武泽退亲?”
淑娘摇摇头:“郎君你听我解释。武泽被通缉,不能躲起来一辈子,总要换个法子光明正大地露面。我才听到武泽说,他在长社县扮作道士跟着知真观主的棺椁才混出了城,就想到了这个度牒。我已经替他想好了前因后果,旁人断然不会起疑。”
施禹水笑着拱手:“愿闻其详。”
淑娘便把自己刚才想到的讲给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