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维琏感受到了郑冲的疏离和愤怒,忍不住皱眉道:“博文,难道你我现下都不能推心置腹的相谈了么?你我竟然隔阂如此之大了吗?”
郑冲叹口气道:“邹经略,朝鲜八道兵马奉召勤王,各处兵马空虚,建奴可在汉城以北之地来去自如,末将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返回义州,力保鸭绿江上五处重镇安危,其余的也顾不得了。”
邹维琏眉头紧皱道:“勤王诏令难道真的下错了么?”
郑冲有些哭笑不得,大明文官还有一个通病,不懂军事还要瞎指挥,当下耐心道:“不但是勤王诏令,就连李倧遣使入京求援也是错的。”
“何以见得?”邹维琏一脸诚恳的问道,似乎真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建奴南下,我军在鸭绿江上阻敌,能南下的建奴不过两、三万人。多尔衮威逼汉城,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而且在议政府,多尔衮损兵折将,已经萌生退意。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可惜一道勤王诏令,汉城以北的朝军皆调往汉城,这样一来,多尔衮在汉城以北大可来去自如。而北方朝军南下,失去了坚城掩护,势必被多尔衮逐个击破。朝鲜北面四道州县迟早被建奴劫掠一空,而我军主力皆守在鸭绿江五处重镇及汉城四镇,实在没有兵力与建奴野战,难以歼灭这股南下的敌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建奴横行。”
邹维琏听到了面色变得很是难看起来,他讷讷的道:“难道朝军齐集十余万勤王大军也不能击败多尔衮两万大军?”
郑冲苦笑道:“打仗不是看人多,否则我大明岂不是早该把建奴给剿灭了么?”
邹维琏一时间沉默无语,片刻后苦涩的又问道:“那遣使入京求援又有何不妥么?”
郑冲接着说道:“遣使入京求援,我大明何来援兵?无非便是洪经略在辽西锦州一线的兵马。皇太极大举攻朝,看似辽西空虚,实则步步危机,建奴在辽西也并非毫无准备,一旦洪经略出兵辽西,陷入僵局,而皇太极杀个回马枪的话,洪经略极有可能兵败!若是洪经略兵败,宁锦能否守得住?山海关能否守得住?京城又能否守得住?!”
接连三个能否守得住问得邹维琏面色大变,此前郑冲来信提醒过他,但邹维琏并未在意,此刻听了之后,邹维琏勉强道:“洪经略手下十余万兵马,皆关宁精锐,应该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吧。”
郑冲淡淡的说道:“此战乃是建奴的立国之战,皇太极又是亲征,建奴全国上下动员,势必要拼死一搏的,当年萨尔浒我大明数十万大军尚不能胜,何况今日呼?眼下建奴兵势正盛,最为明智之举便是依托坚固城塞与敌周旋,而不是主动出击,一旦出兵,必露破绽,为敌所趁。”
邹维琏似乎还不死心,愣愣的道:“但朝野许多人都说洪经略和你一东一西夹击,建奴必败的啊。而且,皇上、皇上那里……”说到这里,邹维琏有些说不下去了。
郑冲闻言后,心下猛然明白过来,他看着邹维琏道:“我明白了,邹经略,这遣使入京求援的戏码是否乃是宫中授意?朝野许多人的主意,那些人是否大多都是主战派的东林党?”
邹维琏默然颔首,郑冲忍不住哀叹一声,看来他还是小看了崇祯的好大喜功,也小看了东林党那些好战派们的狂热。此前郑冲曾上过奏章,提醒朝廷不可盲目催促洪承畴出兵辽西,但崇祯一定是看到皇太极动员大军亲征朝鲜,在辽西留下了大片的空虚之地,受不住引诱,还是决定催促洪承畴出兵。而最好的出兵理由便是朝鲜李倧遣使到京城求援,这样一来,崇祯便可顺理成章的下旨催逼洪承畴出兵辽西。
或许也不一定是崇祯一个人的主意,在他身边有一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明文官们,他们需要捞取政治资本,他们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他们一定会撺掇崇祯催逼洪承畴出兵辽西!郑冲这才发觉,果然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看来洪承畴这趟会被坑得很惨,只希望洪承畴这个老奸巨猾的人不会那么轻易上当了。
“我明白了,邹经略,想必不止一个朝野的文官文士给你来信,让你力劝李倧遣使入京求援,说不定皇上也来了书信让你这么做,我知道你的苦处了。”说到这里,郑冲朝邹维琏长长一揖道:“此前无礼之处,还望邹经略见谅。”
邹维琏叹口气道:“或许是老夫看不清大势,博文还请宽心,教李倧下令诏八道朝军勤王的是老夫,教李倧遣使入京求援的也是老夫,若因此而致今后战局糜烂,老夫自会上奏章请罪,一切罪过,老夫一力承担!”
郑冲看了看邹维琏,只见他一脸寞落,疲惫之色尽显,好似忽然老了几岁一般,当下轻叹一声道:“邹经略,此刻局势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既然朝军已经奉命来汉城勤王,那便教李荟统兵分驻汉城周边,教建奴不敢越过汉城南下!我亲自领兵回朔州去,率领鸭绿江上水师击破建奴在江上的所有浮桥,逼迫多尔衮回师。待多尔衮退兵后,朝军再返回各处州县城池驻守,我们先稳住朝鲜局势。至于辽西那里,只能去信提醒洪经略提防皇太极杀回马枪,他兵出辽西,最好稳扎稳打,不要贪功冒进!”
邹维琏缓缓颔首道:“好,此事老夫必定尽量弥补。”顿了顿邹维琏又道:“博文,还有一事,咱们在朝鲜筹措钱粮,按博文的方略,海贸、矿产之上能筹措不少钱粮,老夫此趟不曾与博文商议便擅自插手矿产之事,也没什么私心,而是……”
郑冲抬手打断道:“我知道邹经略的意思,邹经略乃是大明忠臣,如今大明朝到处都缺钱,皇上所虑者,钱粮乃是头等大事,邹经略是想将朝鲜筹措所得多余钱粮进献朝廷,可是如此?”
邹维琏点点头道:“不错,我大明到处缺钱,难得我们在朝鲜这里能筹措到不少钱粮,难道不该替朝廷皇上分忧么?”
郑冲苦笑道:“大明的确缺钱,但邹经略你想过没有,我们每年给朝廷多少合适?一百万两?两百万两?给了又能替朝廷解决多少事?一个月的卫所军兵欠饷?还是关宁军一个月的辽饷?不管给多少,咱们那位皇上今后一定是惦记上了,最后逐年增加,只会多不会少。而咱们大明朝贪官污吏太多,不管给多少,大部分都会被贪墨。而且咱们在朝鲜这里聚敛钱粮,朝中会有多少人眼红?一旦给了,咱们东江镇将再无宁日!”
邹维琏沉默不语,郑冲接着说道:“还不如将这些钱粮留下来,咱们自己能多练兵甲,能多招募朝鲜兵马,能多造战船,甚至能多招收中原流民来这里屯垦。不出几年,我们一定能恢复辽东,进一步将建奴生存之地压缩。这些事,朝廷就算每年收个一二百万两,也都不一定能做到的吧。而且我们在辽东、朝鲜用兵,一切军饷都是自筹,朝廷不给钱粮也便算了,哪里还有要我们缴纳银两给朝廷的道理?!”
邹维琏这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起身来负手来回踱了许多步,最后站住身形,回头看着郑冲厉声问道:“博文,你与老夫说句实话,你在朝鲜种种行事,是否一心为了大明?是否有一丝半点的不臣之心?!”
郑冲也起身来,看着邹维琏道:“邹经略,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不想做袁督师,也不想做毛大帅,我只希望能留下有用之身救国救民!但咱们大明朝廷里进谗言的混蛋太多,所以我宁可制于朝廷,而不是受制于朝廷!但你放心,在我郑冲永远是大明的臣子。”
邹维琏勃然大怒,指着郑冲浑身颤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邹经略,若是朝廷问罪,我郑冲大不了领郑氏水军南返便是,辽东这里,谁爱来接手谁来,我郑冲绝无二话!”郑冲也是怒了,直言不讳的说了这些话,但他知道邹维琏的脾气,这位大忠臣绝对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放弃自己,就如同当年在福建一样,他能够容忍郑芝龙,也一样能包容他郑冲!
果然,邹维琏气得来回踱了几步后,方才站住脚步,脸上怒色已经消散,看着郑冲道:“好,在朝鲜筹措的钱粮,我可以答应不向朝廷缴纳,但你要答应我,这些钱都要用于对建奴作战之上!”
郑冲也斩钉截铁的道:“这个自然,这些钱都会用于大明开疆拓土之上!如有违誓,我郑冲愿遭天打雷劈!”
邹维琏神色缓和下来,叹口气道:“博文,我最后再问你一句,朝鲜的王到底会是何人?”
郑冲淡淡的道:“朝鲜的王从来都是我大明皇帝谕旨敕封的,何必言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