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扬的家人俱下了葬,所以才能出来走动,但一身素衣又束白缟,未免太过扎眼,故而李织语看见她时又是姑娘家打扮,早前就见过,现下再见,倒不曾吃惊,择了张椅子给她坐。
李织语自认自己已经把她想要的都打点好,倒没什么想说的,提起茶壶打算倒水,问她,“你喜欢喝甜的还是淡的。”
“不必了。”李扬拿出信放到桌上,“我要离开了。”
李织语应着,“是吗,这几日多是晴天呢。”
她只笑,有小小的酒窝,迎着光时笑意几乎温柔得要融化般,指尖点在信封上,“三日后再看罢,若不想看便丢掉,总归非什么要紧东西。”
李织语看她起身,摆摆手,又想上回那尴尬场面,还是客气道,“路上小心。”
李扬没回头,走的步子很轻,听见这声时脚步忽地一顿,而后再抬脚落足,轻快沉稳。
信留下了,李织语便收到自己屋里,等着到外边乱晃的红衣姑娘到场,她说要拆再看打开,毕竟自己对李扬身世经历都不敢兴趣。
只是今次红衣姑娘迟迟未归,足足拖到第三天,显然是因为信的缘故,这下倒叫李织语觉得奇怪,趁午睡时把信拆了看,写了足足五张纸,字迹是簪花小楷,笔锋温婉,见者怕是容易当此人是位似水柔情的姑娘家。
挺难想象出自李扬笔下。
李织语一点点看完,倒是先沉默了。
红衣姑娘是第四日偷偷溜回来的,彼时李织语还在绣粉白色的芍药,针刚扎下去,眼儿往旁边扫,立时看住她,想藏着都不行,索性飘出来,“生气啦。”
李织语捏稳住针道,“有什么好气的,你跟李扬串通好上演爬树苦肉计时我便知道是你推波助澜,那时候我在宅子处看到过你的裙子。”
红衣姑娘赶紧拎起裙子瞧,“没不对劲的啊。”
“虽说你很聪明,想到自身打扮华丽,特意去把衣服样式和面料都换作绿江县的,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在光下时,裙角是模糊的,有些像纱。”李织语把自己的裙子与她对比,“并非特别明显,只能仔细看,光越大越容易瞧出来。”
红衣姑娘看得两眼发直,半天没吱声,良久才道:“所以我是败在这点上?”
“差不多。”李织语摸摸下巴,“还有一点就是,我找到李扬时是婉然领的路,它先龇牙后再叫,但却不凶,对着李扬脾气也好,没道理会龇那一下,肯定是有原因。再想想之前婉然对你的态度,结论显而易见。”
“你都知道还不告诉我。”红衣姑娘感到小小的气愤,这些日子以来提心吊胆,就是怕李织语察觉自己给她下圈套争取同情心,哪想她居然早发现了,忒气人啦。
李织语只是看她,叹气:“就当我错了罢。”原来是打算等她先开口的,否则先讲出来,大家也不用碰面,闹翻只是时辰问题,幸而有李扬横在前头,叫李织语把事给说出来。
红衣姑娘面红了一瞬,她想通个中关翘就是眨眼功夫而已,这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问别的,“李扬给你写了甚。”
李织语知她尴尬,接过话头说下去,“琐事而已,写他迄今为止短短几年人生,初生,父见其女,大怒大悲,疯癫间当其为子,聊以慰籍。嘛,孩子生下来时从面上确实看不出男女,这样做倒也没什么问题,李扬家母心中愧疚多年未生下一子,便没有逆李扬父亲的意思。”
谁知道后边变本加厉,真的把李扬当男孩教养,对着外头也是生成男童,甚至连往官府和族谱上都是这样报。
李扬在信里说是,家父走火入魔,家母苦苦哀求,望女如她童所长,二人为此争执不休至打骂,委实无趣。
于李扬而言男女并不重要,可笑当初恩爱夫妻为了此事闹得反目成仇,甚至在最后,李扬的父亲杀了多年相伴的娘子。
一切都要从那个清明说起。
时年三岁,清明雨多,李扬之母带其与走礼的青团到了九叔公家,也就是李织语家,当然,彼时李织语与双生弟俱安康,携手而立,回头那刹那,一模一样,难分男女,李扬之母与赵氏相谈几句,李扬被她牵着,看他们姐弟吃糖,连含着糖眨眼都是一致的。
离开后扬母抱得他说悄悄话,“看到那个叫织语的小姑娘了吗。”她点了头,才叹息道,“你以后要像她才好,别像娘这样,活得像个笑话。”
那是扬母为数不多的请求。
李扬没能参透。
于这日,深夜,父母争吵,李扬无心睡眠,起身寻母,见书房喧哗,移步上前,天边惊雷大雨,雷光过后,母落血,砚台中头,坠地不醒,父拍掌大笑,而后对发妻掷以笔洗磨石,踩踏致死,三日后潦草入葬,无人问津。
唯吾懵懂落泪。
李织语看得时候真想骂句脏话,怪渗人的,幸亏她是午时看,午睡注定不了,要是在夜里看,那估计渗人得做噩梦。
再往下,说他念书习字,每每冷汗,家母之死,无处述说,只能心藏,父买酒寻醉,疯傻殴人,偶尔兴起,按入盆水中,溺死,死不得,要背书,背‘惟孝敬父母,可以解忧’,然家母常抱吾入怀,道‘爱己’二字。
李织语啧啧俩声,李扬娘亲厉害啊,知道自个夫君不是个东西,把她弄死后肯定会来祸害孩子,就先给孩子指了往后的人生路,爱自己,其他人都是虚的,还算聪明。
如此李扬的人生必不会由父做决策,再反观现在,李织语可以看出来她是更喜欢母亲的,因为母亲的余生都是在疼她和为她着想。
尽管是死在李扬面前。
红衣姑娘听罢可不是感慨,“一家子都是有病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李扬变成步步算计的德行,也很是应该啊,快念,接下来是什么。”
“唔,说到他的两位亲戚,信上说,二人知密,收钱财封口不务正业,家中富裕日下,贫穷无米,夺房契,占家母遗物,竟撕母书画,心怨恨,无奈身幼,何来反抗。”李织语喃喃一句,“怪不得李扬要弄死他们啦,原来还真是有原有的。”
俗话说三岁看大,意思就是这时已经能看出长大后的性情,李扬在这年,历经亲父杀了自己深爱的娘亲,亲戚又抢了娘亲给她的书画遗物,可能还有更多,辱骂殴打折磨愈演愈烈。
李扬或许扭曲了。
在那个她出声的家中。
于是——
“吾辗转反侧,初晨,梦醒,意弑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