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down。
英国人的古怪说法,用来形容某种不可见的东西像雨一样降临到你身边。
查拉图走出事务所大门的时候,浓云密布的天空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前额,顺着他贴着前额的刘海一路淌下来,把他浑身淋得湿透。
正如所呈现的那样,在被赶出孤儿院的四个月又十五天后,查拉图再次失去了栖身之所。
或者用个更勇敢点的说法,在被赶走之前,他自愿离开了这里。
——
查拉图深鞠了一躬,对路德维希律师。
“路德维希先生,感谢您这些日子的收留和照顾,我要走了。”
梅特涅坐在桌边,挑了挑眉毛,手杖点了两下地面。
“明智,孩子,我喜欢识时务的人,所以额外提点你一句。”
“请说。”
“猜一猜,某些人为了得到你身上的某样东西,连基佐的事务所都不放过,那么他们会对你呆了十五年的地方做些什么?”
“多谢。”
然后查拉图转身离开,办公室外面一片狼藉,桌椅翻倒,书页满地,一个棕发的青年男人正面无表情地从一个腥臭狰狞的肉块中,扯出一个完整的人型。
查拉图走过他身边。
“洛克……他们都没死,是么?”
青年头也不抬:“先生和我来的很及时。”
“感谢上帝,和你们。”查拉图脚步不停。
“你要小心。”青年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
查拉图陡然停步,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这个事务所里只有一个人能挽留他,但那个人在他做出决定后,一言不发。
路德维希只是把头迈在手里,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他应该对我大喊大叫,过来质问我才对啊,明明我这是把他送向死路啊……”
梅特涅的手杖转了一圈,重新触地,他顺手一撑,站了起来:
“埃兰,一点点背叛是你人生的绝佳调料,打起精神来。”
他严肃的面庞犹疑了片刻,才吐出随后的结论:
“而且那个孩子,非常不错。”
梅特涅接着解释道:“我不是说从一件小事就能判定一个人的优劣,那有点太看不起我前半生的对手——但我向兵败莫斯科的拿破仑·波拿巴宣告他的死亡的时候,那个科西嘉佬虽然愤懑地把帽子摔在地上,可他的眼神和这孩子一样。”
“他们都会拼死挣扎,遍体鳞伤,弹尽粮绝也要挣扎。不同的是,滑铁卢有一个亚瑟·韦斯利等着拿破仑,这孩子的终点上嘛,至多只是几个疯子罢了。”
梅特涅的手杖抽了一下路德维希的肋骨,后者吃痛起身,看到的是老人伸出手杖,向门外的狼藉指了一指。
“去,伊曼是我的管家而不是你的学徒,外面该你自己收拾了。”
——
查拉图穿过了四分之一个雨中的伦敦。
只走过一次的道路,却像是走过千百万次一样熟稔。
朽烂的路面疏于维护,每隔一步都藏着雨天的小【陷阱】,但他是在满是烂泥的街道上长大的孩子,这并不能构成他前进的阻碍。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目标也越来越近。
目标是什么?那还有别的选择么?当然是回到查拉图最初的地方。
而最终,【玛丽孤儿院】的牌子,又出现在他眼前。
烂泥街上空无一人,孤儿院的大门虚掩着,查拉图伸出手,又有一点近乡情怯。
他瞬间收回手,猛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收起愚蠢的心思,查拉图!
有着诡异可怕的怪物在追逐自己,甚至还会威胁到自己珍视的人的生命,你得把懦弱的心思都收起来!
而后,他毅然地推开门,一步踏入,像是踏过生与死的分界一样坚决。
强烈的陌生感和疏离感袭来,眼前是熟悉的地面,熟悉的长椅和水槽,熟悉的生着苔藓的墙壁和锈蚀了的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响。
唯独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当所有共同生活过的人都失去了,故乡还成其为故乡么?
“谁!”
查拉图向前大迈一步,顺势转身,身后走进孤儿院大门的,是一个稍有些眼熟的身影。
棕色的卷发,黑色的瞳孔,平静而冷漠的一张犹太面孔。
“不错的洞察力,容在下做个自我介绍,伊曼纽尔·弗洛伊德,奥地利人,忝任梅特涅先生在伦敦的贴身侍从。”
犹太人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想必你也发现了,神恩如雨,但是雨落不进这个露天的院子。”
查拉图再谨慎地退了一步:“地面是干的,在下雨之前这里就出问题了。”
青年管家谨立原地:“梅特涅先生很看好你,所以特许我前来给你一点微小的帮助。”
当他提起“梅特涅”的姓氏时,神态是谦卑而恭敬的,但当他说起接下来的话题时,神色立即认真起来。
“查拉图,虽然有些冒昧,你的真名是什么,或者说,你的全称?”
查拉图并不掩饰,因为真相的绝大部分浮在水面上:“只有这一个词。”
伊曼纽尔毫无褶皱的脸难得地皱了下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帮助定位一下么?比如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
“必须如此?”
“我猜虽然这名字古怪,但这世上总有几个其他的同名者吧。”
查拉图的喉结动了一下,说道:“那我算是有个妹妹,也只有一个名字,斯黛拉。”
伊曼纽尔向前一步,捏着伞尖,用伞柄在查拉图面前虚点了几下:“查拉图,斯黛拉之兄,我以弗洛伊德之家名赋予你【战士】的能力。”
接着,他随意地把伞柄在查拉图脸上晃了晃:“试试,拔出来。”
不知为何,和伊曼纽尔攀谈到现在,查拉图心中的戒心已经完全消除了。于是他顺着对方的指示,伸手握住了伞柄,轻轻一抽。
从伞骨里拔出来,由象牙柄所连接的,是一把没有剑格和护手的细剑,轻巧坚韧,似湛寒光。
伊曼纽尔倒转雨伞,用伞尖敲了敲象牙柄上的一处凹陷,本来该是剑镡的地方开出了一个小口。
“这把剑叫白山之牙,单面开刃,剑柄里有两发银弹,不过你最好只在剑尖能刺到的距离开火。”
“我已经暗示过你了,现在你的身体应该能用出几招米夏尔·亨特的剑术。如果你侥幸生还,梅特涅先生邀请你在明天的下午茶时间来访,顺便将剑归还。”
查拉图挥了挥剑,用剑锋抹过左手手背,鲜血立即流出。
“多谢了,弗洛伊德先生,您的最后一句话给我的帮助可是最大的。”
查拉图将左手凑到嘴边,舔了一下创口,混杂着雨水和血水的味道,和疼痛一样让人清醒。
伊曼纽尔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你的国家不可能容许任何人在伦敦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所以明天日出前,一切都会解决。”
查拉图笑了起来:“听起来真让人放心。”
伊曼纽尔挥了挥手:“那么,这次是真的祝你好运。”他随即一个转身,推开了孤儿院的院门,门轴发出海鸟濒死一般的啸叫声,在犹太人迈入雨中之后,大门又飞速地关闭了。
站在门外,伊曼纽尔喃喃念道:“查拉图……斯黛拉。Zarathustra。先生,您打算插手的是什么等级的怪物争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