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查拉图迈入孤儿院的大厅。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桌,一如既往地排开二十几张木凳,桌上摆着凌乱的餐盘,盘子里还有凝固的土豆泥和碎面包。
长桌的尽头坐着一个赤膊的男人,双手握持着两根细长的骨头,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肉块,送进嘴中。宛如穿着正装手持刀叉,坐在梅菲尔区的高档餐厅中一样。
而事实上,他坐在一家看起来濒临倒闭的孤儿院大厅里,满墙都被干涸的血液绘出诡秘惊悚的图画,地板浸在一层浅浅的血泊里,其上倒毙着四五个,曾经在这里欢快玩耍的孩子。
查拉图一步步踏入血泊,旧相识的血液渗进了他的破靴子。
男人抬起头,他的五官棱角分明,赤着的上身满是健实的肌肉,像从希腊神庙里走出来的,古代英雄的大理石像,左臂却瘦而紧缩,泛着金属的光泽,介于上了腊的干尸和金属的义肢之间。
“啊,这次没有隔着一扇门了,小羊,我的朋友和你的妈妈都很担心你呢。”
男人站起来,丢下腿骨,笑了笑:“骗你的啦,我没有朋友,你也没有妈妈。”
他伸手指了一指:“当然,你也可以把那个牧羊人当作妈妈,不是吗?”
查拉图顺着他指的方向,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被硕大的骨矛扎穿了眉心,钉在他背后的墙上。
是安娜嬷嬷,查拉图曾经当作亲人来看的人。
即使如此,她似乎也并未死去,像是感受到了查拉图的到来,她呢喃着喊道:“快……逃,查拉图……不要,接近他……”
一滴血落下来,砸在查拉图的额头上,查拉图抬起头,看见一个被骨刺钉在天花板上的女孩儿。
“斯黛拉!”
查拉图忍不住脱口喊道。
女孩呜咽着,但她的脸被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蒙住,上面布满细碎的骨针,随着她的挣扎洒下斑驳的血点儿。
男人愉悦地笑着:“小羊,真遗憾啊,我不能在这肢解了你。”
查拉图捏紧了双拳,缓慢,而坚定地走上前去。
“告诉我你的名字,恶魔。”
“呵,向我走过来么?罔顾你的牧羊人临死时的忠告,没有逃走而是向我斯利古德靠近了么?”
斯利古德伸展着双臂,骨骼咯咯作响,仿佛整个人又膨胀了一些。
“不靠近的话,就没法揍扁你了,斯利古德。”
“好!”一眨眼间,男人一跃登桌,几步趟开餐盘,健硕的大理石般的右拳迎面而来。
躲开!查拉图低头俯身,酷烈的拳风擦着他的后脑勺而过,查拉图合身一扑,冲到了桌下。
太快了,如果不是斯利古德隔着整条长桌就做出攻势,而是在正常的斗殴距离的话,查拉图根本无从反应!
但是……既然对方给了机会,查拉图也不能坐以待毙,在钻进桌子的瞬间,他半躬着身子发力,右手的象牙剑隔着桌面向记忆中斯利古德的位置刺去。
“没用!”
剑刺穿了桌板,但是查拉图也听到了双脚落地的声音。
或许是弗洛伊德先生加护的能力,他肌肉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收剑,转身,从另一侧滚出桌底。
在他身后,桌板轰然碎裂,斯利古德一击不中,大笑着向他追来。
“像一只老鼠一样逃窜,你要怎样才能揍扁我!”
斯利古德压住了步速,来进行这个猫抓老鼠的游戏,查拉图心知肚明。
但他内心毫不动摇。
三两步赶到楼梯边,查拉图用手一撑护栏,跳了上去。
查拉图持剑在前,居高临下,终于可以平视这个男人了,斯利古德却也慢下来,用常人的步速向他靠拢。
啧。查拉图暗叹一声,看了眼老地板上的那几处“陷阱”,他不知道斯利古德会不会被这些年久失修的木板坑到,但这算是他不多的机会之一。
斯利古德放慢了速度,就漫不经心地踏破了那些木板,伸出右手摇了摇食指:“这可不行,小羊,二楼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友情提示你一下吧,猜猜我为什么要把那个女孩钉在天花板上呢?”
查拉图甩了甩剑,不像是握着武器,而是手臂延伸出去一样自然:“我倒是对其他的问题更感兴趣,恶魔,比如,你为什么这么忌惮……”
他扭曲着自己的嘴角,让那里呈现出一丝笑意:“……不对,是嫉妒我呢?”
嘭。
踏步声震如炮鸣,斯利古德这一次满含怒意的扑击比第一次来的更快更猛,他以粗硕的右臂护在身前,像驾着一台攻城锤一样,朝查拉图直冲过来。
查拉图却闭上了眼。
——
查拉图清晰地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准确地说,和人类的不同。
安娜嬷嬷也好,路德维希律师也罢,他们都希望查拉图做一个凡人,摆脱他与生俱来的某个身份,逃离某个注定的命运。
查拉图尊重他们,服从他们,但,查拉图并不赞同他们。
因为他学到,人类闭上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
而查拉图闭上眼的时候,眼前则是【真实】。
——
黑暗中,一个红色的光圈越来越大。
然而,在光圈的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也逐渐变得肉眼可见了。
只有现在!查拉图斜向的剑尖骤然提起,无须直刺,只要位置摆正,对方的高速冲撞即是最迅猛的刺击。
手上传来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是长剑刺入了什么地方,没有骨骼,没有紧实的筋肉。
如果用东方国度的说法来说,这一剑就是庖丁解牛的一剑。
但他来不及欣喜,对方冲势不衰,径直顶着他撞穿了楼梯,整个人一起砸入墙壁。
每一根骨骼都在哀嚎,查拉图的手仍然紧握着剑柄。
斯利古德撑着墙壁,让剑锋缓缓地退出他的上腹部。
“我承认我嫉妒你,查拉图。”
他嗬嗬地笑着,鲜血涌泉,他却浑不在意,反而是用右手狠狠地抽击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不应该质疑那位大人的安排,就凭你能伤我这一剑,足以证明你的潜力。”
在他说完话后,喷涌的伤口迅速闭合。
斯利古德握住查拉图持剑的手,倒转了剑尖,顶着查拉图的肋骨:“但是呢,你这样刺伤我,无疑证明我是个蠢货,所以呢,能不能帮我超额完成一点任务?”
他俯下身,笑着说道:“查拉图,比起你被抓走,在长期的祭祀和酷刑下改变心智,不如你就在这里签下血誓,加入我们,我可以保证那个女孩的躯壳归你支配,还可以给你只剩头颅的牧羊人接续身躯,怎么样?”
查拉图勉强地笑了:“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我明白,这是相当优渥的条件。”
他全身上下都被卡在墙壁里,唯一能动的只剩下被握在对方大手中的右手。
“但我拒绝。”
查拉图扣动了剑柄上的细小机括,剑尖对着自己的同时,剑柄上的枪管不就正对着敌人了么。
一声枪响。
从肉眼估测来看,斯利古德雄壮强韧的手臂,不会被这样细小的子弹造成什么伤害,但这真实地发生了。
攻城锤一样刚猛的右臂,像是被插入了烧红的钢钎的一块黄油,从内向外地融化了。
斯利古德面容扭曲,连退几步,干枯的左臂一挥,将正在融化的右臂齐根斩断。
“是谁!是谁给你的这把剑!是谁胆敢在暗中阻挠大人的伟业!我改主意了小羊,我要亲手折磨你,毁了你!”
查拉图只能倚在墙壁里,挤出一抹嘲笑。
他暂时做了他能做的挣扎,可惜还是徒劳无功,接下来要采用的方法,查拉图也不知道会产生何种结果。
不过,就在事态向未知发展之前,破门声打断了二人接下来的动作。
“圣公会执行局行动!里面的邪教徒立即放弃抵抗!”
斯利古德脸上的横肉跳了跳:“算你走运,小羊,我们待会再见。”
说罢,他合身一扑,撞在墙面上某个门一样的血色花纹上,消失不见。
紧接着,一个手持步枪,一身黑白色军警制服的青年跑到了查拉图这边,上下打量了一下,伸出了手。
“你就是这里最后一位市民了么?快跟我走。”
查拉图握住了他的手,挣扎着从瓦砾中起身:“走?你们是苏格兰场一样的官方机构吧,难道不应该勘察现场追逃罪犯么?”他瞟了一眼对方的胸牌,补充道,“怀特警长?”
怀特急促地说道:“市民,你知道今天全伦敦有多少个斯利古德在执行恐怖袭击么?大约两百多个!危险的是我们还不知道他的本体究竟在那里,此来意欲何为。”
他最后加重了语气:“而且,东伦敦没有圣公会的执行部门,我可能是这周围唯一的一个执行局骑士,所以,别再抱怨了,马上跟我离开,【市民】!”
查拉图摇了摇头:“其他人或许都死了,但你如果是来营救市民的话,我妹妹还活着。”
他顺手向上一指,两人抬头看去,面色同时一变。
怀特咬着牙说道:“现在不是能糊弄过去的营救任务了,这位没有登记的超凡者先生……”
天花板上,四肢扭曲变形,几乎不成人样的怪物嘶吼着,挣脱了束缚,落在已经摇摇欲坠的长桌上,展开了化作折叠的骨刃,有如螳螂一般的两只前臂。
“……请你选择,是站在你妹妹那一边,还是人类的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