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5公里外,今天的伦敦没有太阳。
饶是如此,这云层下浓厚得犹如实质的湿热感更加灼人。
教人彻彻底底地不想工作。
而在被暑热折磨的236万伦敦市民中,有这样一个男孩,倚着木桌陷入了遐思。
——
“查拉图,请你立即离开孤儿院,这一段时间内都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安娜嬷嬷!”
“听着,今年夏天你就满十五岁了,本身就应该从孤儿院毕业,现在只是让你提前几个月而已,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我不明白啊!您是要赶我走吗?”
“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明白才有这个机会,相信嬷嬷,别辜负我这十四年来的努力,好么。”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查拉图依然记得,早春的伦敦,那个晚上下着冰冷的雨。
查拉图蹒跚着走在雨中,凭直觉找寻着方向,脑海里是嬷嬷告诉他的一个地址,像是急流中的人抱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像落汤鸡一样,狼狈,虚弱,但他最终在黎明时分抵达了目的地,肥胖的律师打着哈欠开门,手忙脚乱地把在门前蜷缩成一团的他抱了进去。
海利顿街十九号,基佐律师事务所。
也正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
“查拉图!想什么呢。”
周围的学徒们发出低声的嗤笑,查拉图感到头顶一痛,扭过头来,律师的胖脸在怒容下挤成了一团。
“各位,午休时间到了,休息一小时。查拉图,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查拉图匆忙搁下手上的文案,跟在律师的背后,身后传来学徒们渐渐放肆的议论声。
“谁是最有天赋的人?是路德维希律师。谁是最受律师宠爱的人?是洛克先生。谁是所里最偷奸耍滑的?是那个泥巴街的小子查拉图!”
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合上,把旁人的毁谤关在门外。
律师摇晃着身躯,走到柜子边上,掏出钥匙扭开柜门。
拿出的是半瓶塞着木塞的葡萄酒,和两个高脚杯一起放在桌上。
“路德维希先生,中午就开始喝酒么?”查拉图并不像在办公室外那么诚惶诚恐。
“我认识的查拉图,可不是一个‘好孩子’。何况也没有什么生意嘛。”律师笑了笑,又拿出一块简陋的蛋糕。
“而且有人叮嘱过我,让我牢牢记住你的生日。”
查拉图心中一暖。
从小到大,他似乎总是能得到特别的对待。
孤儿院里,哭是软弱的表现,护工和嬷嬷并不会维持一个小时的好脸色,但他却有在安娜嬷嬷怀里随意哭泣的特权。
如果查拉图和别的孩子争执打闹,他几乎总是被偏袒的那一个,即使和街上的大孩子闹了矛盾,也总是能及时地收到他们的道歉。
这总是让他有些不切实际的小小期待,尤其是在尝到被赶出孤儿院的挫败感之后。
“谢谢您,路德维希先生。”
查拉图诚心诚意地感谢道。
“这没什么可谢的,来吧,查拉图,让我们分享这块小蛋糕。”
律师拿着刀叉,小心翼翼地切着。
“有一些先民……”他斟酌着字句,“认为生日是灵魂在一年中最脆弱的日子,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和亲人一同分享餐食,亦即共同面对未知的命运。”
律师递过装着半个蛋糕的盘子和三分之一酒水的高脚杯。
“我还不算你的亲人,查拉图,但我希望你不嫌弃由埃兰·路德维希来承担这个责任。”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查拉图接过了餐食,举起酒杯,“干杯。”
酒杯轻碰,酒液入口清凉,但他下一刻就被随后的冲劲呛得咳了起来。
查拉图用袖子擦了擦嘴,却听见酒杯落地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律师有些慌乱地蹲下,捡着砸碎在地上的碎玻璃。
“没事,我只是有些手滑,你知道的,我手汗挺多的……”
查拉图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俯身一起收拾。
等到地板彻底清洁,两人都闷出了一身的汗,只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路德维希先生。”查拉图开口了,带着一点希冀。
“既然您为我准备的是午餐,那晚上我能回去看一眼吗?我对人许诺过……”
“不。”律师冷冷地说,“今天你哪儿都不能去,查拉图。”
“可是那是我……”
“没有血缘的妹妹罢了,查拉图,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光,喜欢过年轻的女孩,但是……”
“她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安娜知道今天是你们共同的生日,可她依然嘱托我了,下一个黎明升起之前,你绝不能离开事务所。”
查拉图怔忡片刻,随即追问道:“为什么,先生,这一切总得有个理由!”
“不对!你必须一无所知。”律师咬着牙说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赢过这个残酷世界的办法,查拉图,你要忘掉今天的事,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咚。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咚。
带着不长不短的间隔,似是一个人在用身体木楞地撞门。
查拉图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只是看着律师。
路德维希刚刚收住的汗水又淌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
良久,门外发声。
“路德-维希-律-师,这里-有-你的-信。”
也许是洛克的声音,但有些僵硬,像鹦鹉的学舌更甚于人声。
律师撑着桌子起身,缓慢地走到门前,低声说道:“做梦,怪物,我不会开门的,这里曾经是基佐先生的办公室,你不可能在不经我允许的情况下进来。”
“那么-看看。”门外的声音不再掩饰,随即悉悉索索地,从门缝里探进来一个信封。
“查拉图,从A3柜里给我拿一片眼镜,对,别管封条,打开,就是黑曜石的那一片。”律师用他能够表现出的,最平静的语气说道。
“给你,先生。”
律师接过眼镜,颤抖的手用了四五次,才将镜片用鼻梁和眼框别住。而后俯身拾起了信封。
查拉图本能地伸出手,律师摇摇头:“别担心,孩子,这间屋子是绝对的【安全屋】。”
他用裁纸刀裁开信封,厌恶地看了一眼“信纸”,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才伸指进去,将像是皮革一样的信纸取出来。
出于某种不可明述的直觉,查拉图相信那是人皮。
默读几字,律师脸色剧变。
他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查拉图,又迅速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让你为难了么,律师?它……是来找我的么?”
“闭嘴,小孩子!埃兰·路德维希不是一个背誓者,一切由我来处理!”
律师将人皮信捏在手心,揉成了团:“你们怎么敢……在白天的伦敦就这样猖狂。”
“为什么-不呢?没人-能-阻止-我们。”
门外的声音似乎兴奋了起来,让它的话语也流利了一些:“天使拉斐尔-重伤,法拉第教授-去了剑桥,东方恶魔-被困在爱尔兰,黑暗牧首去了法国……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应该说什么呢?正是今天!”
律师叹了口气,用没带手套的那只手捏了下眉心:“我认识拜伦亲王,这么说的话,你可以绕过我的家人么?”
门外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激烈的黏糊声,像是用剁烂的带骨肉馅在木门上用力摩擦。
“假的!假的!假的!你只是在无谓地拖时间罢了!你不可能认识那个叛徒!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和你的家人!”
“嗤——”
突然响起的,是一个纯用鼻息抒发笑意的声音。
随之而来,一连串的打斗和枪火声急促爆发,而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坚韧孤绝,清晰明澈。
“容老夫作证,埃兰当然认识那个异装癖。所以这位……伊曼,你怎么没留下活口?”
“没有,先生,这只是一个傀儡,幕后的操偶师切断了线。”一个年轻的声音回应道。
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开门,埃兰。”
律师却丝毫没有放松:“梅特涅先生,如果外面是你的话,是可以自己开这道门的吧。”
“小心谨慎,理应如此。”门外人回应道,接着轻敲了两下门:“我以奥地利的克莱门斯·文策尔·冯·梅特涅之名,请求庇护之门视我为【友】,一如惯常。”
门锁轻轻转动,木门像是被风吹动一样,缓缓打开,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老人迈步而入,目光锐利,鼻如短钩,活脱脱一只披着黑色羽翼的雄鹰。
看到查拉图的第一时间,梅特涅的眉眼不由得挑动了一下:“埃兰·路德维希,你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你是被魔鬼诱骗,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还是你的好心又泛滥了,以至于要把自己拖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梅特涅举起手杖,遥指了一下查拉图,就这一个动作,让查拉图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迷路的小羊,迎面对上一条色彩斑驳正在吐信的毒蛇。
“那又怎么办呢,我已经承诺过了,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律师咆哮着,然而在收声后迅速地意识到了不妥,面前的人不是他能高声吼叫的。
梅特涅放下手杖,双手拄着,声音沉稳:“那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现在,让他离开。”
律师脸上的肥肉跳了一跳,低声道:“我得尊重查拉图的意见。”
他随即扭过头:“查拉图,虽然你没亲眼目睹,但你或许能感觉到今天你将面临的危险了,只要你呆在这里,就是绝对安全的。”
两双眼睛带着截然不同的感情凝视着查拉图的嘴唇,期待着其下会吐露怎样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