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要感谢这位莱斯特先生才行。尽管食物丢失了,不好歹还是有最重要的东西留下?”希尔拾起一根小树枝,丢进篝火,“虽然我也没有立场去说。”
“这不重要,说你想说的就是了,反正......”修也学她丢了根小树枝进去,却呛了一脸的灰。“咳——!呛死我了!反正!”她摇摇头,凌乱的黑发随之左右摆动,“我们俩本就没有立场坐在同一个篝火边过夜,何必去想那么多瞻前顾后的事情?实在是令人厌烦。”
希尔把包袱里的食物扔去一片。
“这石头一样硬的东西是什么?能吃?”修把石头一样硬的肉干拿起来,略带困惑地上下打量。不得不说,她这样子像只野猫,脸侧歪过去的样子也毫无仪态。
“风干的咸肉,”希尔竖起食指回答道,“有些时候,就是要忍受劣质却能长期储存的食物,这才是旅行在荒野中的滋味,你懂了吗?如果你不想总在家附近散无聊的步,就要学会忍受其他很多糟心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生活的真理了。”
她把自己的份塞下肚,用力撕咬。对方依旧神情困惑,不过看到她的举动,还是将其塞入嘴中。“有够硬的,”修咋舌道,她喝了口烈酒才勉强把肉干咽下肚皮,“你过去习惯于吃这样的东西?”
“我的村落附近是茫茫雪山,我经常拿着自制的咸肉干出走,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又沿着另一条路从山顶回到山脚,如此不停重复。不过可惜的是,我们活着的时代里没有日出日落,只有无尽的黑夜。当然我得说,习惯之后,黑夜中冒险其实也很令人愉快!如果不是不举火把、不点篝火就会有怪异的现象发生,那可就更好了。”
“我的话,倒是经常旁观怪异之事发生,”修把短刀搭在手心,将刀刃像车的轮辐一样转着圈,“不知道为何,哪怕我走到它们一旁也总被忽视,久而久之,我就它们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它们本来该是如何的?”
“你想听谁的解释?”
“你能给我谁的解释呢,希尔?”
“依扎兰的,还有旧世宗教的。”
“我对依扎兰和对我陈腐的家族一样缺乏兴趣,所以和我谈谈旧世宗教的看法吧。从未经历过的总是更有意思,不是吗?”
“诺替斯教派说,我们的世界本身就是被诅咒的,生与死之间没有边界,亵渎也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而这些被称作怪异的东西,这些将一切都拖入深渊,使其被侵蚀、异化和感染的扭曲又无实体的存在呢,——比人类诞生更早的纪元里,它们就蔓延于我们被诅咒的世界之中了。”
“那我们是怎么诞生的?”
“天使,还有神。”希尔指出,“我们不正坐在启示之山上吗?”
“嗯哼,确实像是宗教徒的解释呢。那我这种人算什么,恶魔附体?处理方式是点燃烈火将我烧死吗?”
“在工业革命的年代以前,确实会。”希尔把手伸到篝火旁边,让暖意蔓延到肢体,“不过在这个时代和我们活着的时代,就完全没有什么所谓了,别介意,别介意!如果没有生在这个奇怪的家族里,你说不定也能成为优异的猎手,漫步于外海的各个孤岛呢?”
“和你搭伙?”
“当然可以。如果你真的知道猎手们都是些怎样稀奇古怪的家伙,你肯定会知道,我多想找个正常人谈话。”
“正常人......啧,别总把话说的那么随便,猎手小姐。”
......
希尔头痛欲裂地醒来。时间尚早,天色昏暗无比,好似把一团裹尸布套在人头上。阴郁的大雪天里弥漫着晨雾,本来她应该精神充沛,——本来,如果没有烈酒导致的宿醉的话。如今希尔知道了,猎手们都嗜好的这玩意绝不是好东西。这也许是好事,也许。
“终于醒了吗?”修说道,“你喝得太多了,猎手小姐。”
希尔捂着头缓了好久,只听得到干枯的枝叶在包覆满了霜雪的老树上沙沙作响。半山腰的地势起伏不定,深蓝色的幽幽天幕下,是一脚踩错就会跌下的万丈深渊。她们就是在悬崖旁一块巨石的缺口下过了夜。
过了好一阵,希尔才支起身体。她注视了一会儿仍然噼啪燃烧的篝火堆,然后才转过脸去,看到满身霜雪的少女站在树下,无言地仰面凝望天空,那一幕的情景,像极了每个树下做美梦的孩子醒来时透过树冠仰望晨曦的样子。晦暗的清晨既安详又宁静,洒了淡淡星光的自然景物使人产生荒谬的和平感。不过,就在不远方,那些诡异的、连着丝线的尸体还躺在积雪中,用张大的嘴巴无声诉说着人世间的荒谬。
“你醒的可真早。”希尔把自己无聊的感想压下去。
修伸手梳过她一头黑发,将雪花抚尽。“天色很差,”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不过至少比我们活着的那时好。如果你觉得我醒的太早,我只能回答我习惯于起夜,我需要的睡觉时间,也比正常人少得多。”
“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我不擅长漫步荒野,这你是知道的,所谓的启示之山毕竟不是城市的街道,至于饥饿和寒冷,也不会像那些怪异的存在一样无视我。我是习惯于随心而为的活动,不过,我毕竟不想要无缘无故的死。”
“那你还要往山顶走去?”
修耸耸肩,把手掌往一侧摊开:“宗教徒们说这里是天使来到此世的圣山,我很想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人不就是为了好奇心才活着的吗?”
“确实如此。”希尔伸出手去,用力拍在她手上,“好奇心!还有行动!不要抱有后顾之忧,立刻动手去做才是人生的正途!”
对方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自己的手。“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激动?”她用不带感情的语气提问道。
“这不叫激动,应该叫做生命永远都充沛而有活力。”希尔敲了个响指,“人如果想要在任何环境都活得像是自己,这种理念可是必不可少的——即使世界如此黑暗,我们也绝不能保持沉默,低声谈话!”
“我本来以为我们是相似的,这么看来,我们实在相差得太多——不,该说是我不配自称和你相似才对。”
“何必如此悲观?”希尔回说道,“每个人都截然不同,这也是生活的真理之一。”
修没再说话,她注视了一阵风吹过灌木丛扬起的雪花,然后斜斜丢出短刀。闪烁的刀刃在晨曦下仿佛被牵引着一样,划出完美的弧线,砍在一声短促的鸟类尖叫声上。那只渡鸦立刻死去,漆黑的尸体犹如一捆石子落下树枝,砸在积雪中。
“我漫步的目的不全然是出于好奇心,”修说道,“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你有思考过,自己活着其实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吗?”
“总会有的。如果你总是找不到,可以让我来教你!”
“请教你......算了,别在意,”修摇摇头,别起大拇指往渡鸦一指,“这东西能吃吗?”
“我倾向于不要吃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过怎么说呢,你的食物全丢了,把它带上备用也没大错,——前提是你懂怎么处理内脏和脏物。”
对方分开双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完全不懂。非常抱歉。我从来没有下过厨。”
......
她们在黎明将尽时离开这片崎岖的树林,徒步穿过雪地。这个城市女孩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所以希尔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哪怕高海拔导致的缺氧,也对她的唠叨毫无影响。似乎修根本不会觉得心烦,不过据她本人说,这样听希尔说话是为转移注意力,——她的脚又痛又酸,她的体力似乎也不是很好,然而她还是执着地往前走,或者说,——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出于对这位城市居民的尊重,希尔没对她的坚持发表置评,至少她是在往前走的。
前方的山路依旧高耸入云,似乎就连云层也要对这启示之山低下头,至于她们脚下的道路,也理所当然地越发陡峭。她们沿着曲折的道路前进,修已经很少说话了,不过希尔还是在继续喋喋不休。和以往每次登山一样,希尔从来感觉不到累,至于地形的变化,也不如黑暗的时代那样让人不安,——仿佛流逝的岁月早已将这片土地和天空刻入她心中。
只有登上山顶,才能看到一切隐藏的东西。
然后希尔停下步伐,闭上眼睛,异样的气味和征兆也随之传来。
“你的感觉很敏锐啊......有什么过来了吗,猎手小姐?”
“是的,是带着线和螺钉的人。”
“神秘学者的人偶。”修指出。
“有什么分别吗?”希尔并不在意地问道。
“对于给予死亡时我自身的感受来说,区别很大。”
“我不在乎。”希尔侧过脸去。“我只是送怀有敌意的人下地狱而已。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从虚无中诞生,然后又回到虚无中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