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大汗淋漓,神情严肃,颤抖的双手紧紧按着骰盅。显然,他已将身家性命都置于这小小的骰盅里,所以这一把,他绝对不能输。
众赌客等得心烦,不住催道:“别装神弄鬼啦,开啊!”
“你倒开啊!”
“开啊!”
洪三却像武林高手般强运“气功”,努力镇住自身的颤抖。当骰盅终于被他掀开后,纷纷瞪大双眼,忍不住笑喷了出来。
洪三的点数竟然是“二、二、二”六点小!恐怕衰神附体也没有这么背运的吧?
洪三目瞪口呆,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都是输家……
白面男子得意地摇动骰盅,口中狂笑不已:“哈哈……还用赌吗?”
这时,一众赌徒的情绪已经彻底被点燃,纷纷振臂高喊:“杀!杀!杀!”
震天的呼声几乎掀翻了五湖赌场的房盖,让这座小得可怜的赌坊再次沸腾起来。
洪三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认输,指着白面男子手里的骰盅眯眼作法,口中念念有词:“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我佛如来、耶稣基督和他妈玛利亚……”
白面男子怪叫一声,喝道:“再赌你家祖坟吧!”
“啪!——”骰盅拍案,应声而立。
白面男子掀开骰盅,引得一众赌徒挤破头来围观。只见那三个骰子各自旋转,一一定住:第一个两点!第二个两点!
第三个骰子早已泻了力道,却还像是戏弄众人般一瘸一拐地转个不停。
一时间赌场里的所有人连大气不敢喘,生怕自己一个大喘气改变了骰子的点数,整座赌坊甚至比鬼宅还要安静……
终于,最后那颗骰子不慌不忙地立定原地……一点?
没错,就是一点!
这一次,白面男子的运气似乎用到了家,他得到的最终点数是“二、二、一”五点小!看到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只有洪三上窜下跳,不住挥动双拳,指着垂头丧气的输家嚷道:“请了这么多神仙还收不了你?什么武财神?小爷今天就是要大杀四方、十全十美!”
众目睽睽之下,洪三一边奚落对手,一边把满桌的银元、钞票塞进口袋。
白面男子瘫坐一处,目光涣散,神情颓丧,全没了刚才的精神气。
洪三把白面男子的骰子抓过来放在嘴边一亲:“这骰子旺我,留作纪念了。哈哈……”随后带着他赢来的巨额赌资扬长而去。
一众赌徒各自输光了手头的钱,自觉没趣,各自散回家去。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个端坐暗处的白面男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窃喜的微笑。
……
夜晚的凤鸣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说起来,凤鸣楼未必是上海最大的酒楼。但论及生意之红火,名声之广博,却丝毫不逊色于上海的任何一家大酒楼。尤其是凤鸣楼的菜价,更是贵得足以让普通人咋舌却步。
此时此刻,在凤鸣楼二楼的“翠华居”包厢内,正有两名青年男子相对而坐,畅谈对饮。
两人身边各有四名旗袍女郎簇拥。众女郎粉面含春,笑面相伴,身上那些似有意若无意打开的纽扣则充满了香艳的挑逗意味。她们正施展全身解数讨好座位上的两名青年男子。
坐在左首的青年男子面目黝黑,一脸满不在乎的痞气,正是日间在五湖赌坊
赢了大把银子的洪三。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脸色苍白,面目俊朗,眉宇之间颇有几些英气。却正是日间在五湖赌坊里与洪三对赌的那名白面男子!
等等……怎么回事?他不是洪三的死对头吗?刚刚输了全部家当的他,又怎么忽然同洪三在一起花天酒地?
洪三像皇帝般左拥右抱,整个人都陷入旗袍裙摆下的温柔乡里。一个姑娘喂他喝酒、一个姑娘喂他吃菜、一个姑娘帮他捏腿。还有一个同他打情骂俏,一直说些不害臊的话,任他把钞票塞进怀里来回揩油……
洪三酒兴正酣,对那白面男子道:“最后一把真险!生怕你失手,就前功尽弃了!”
那白面男子显然心有不安,惴惴道:“我现在就怕露了马脚被青帮发现了去!”
洪三一脸不屑,嚷道:“怕什么?小爷我生在赌场口,长在赌桌上,下生摸的第一样东西是骰子,说的第一句话叫天门,五岁就懂掐五坐六掷穿花,八岁就能天胡自摸清一色!就连我大名都叫洪三元!凭什么?还不是红葵花生我的时候正拿着一手好牌?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赌王在世,财神附体。”
白面男子努了努嘴,“三哥,别吹了行吗?你若不出千,逢赌必输!”
洪三道:“废话,不出千谁能保赢啊?不保赢,我凭什么赌呢?”
白面男子反问道:“你保赢还和美人躲债躲到上海来?”
“那……那些赌债都是她欠的,我赢得再多也堵不上她那个无底洞啊!”
白面男子还是心怀忐忑,缓缓道:“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心跳得厉害,总是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洪三道:“你三哥我都到了上海滩了,当然要有大事发生!”
白面男子没好气地说:“那场子虽小,却也是三大亨名下的!没事便好,出事就是要命的事!”
洪三拍了拍胸膛,漫不在乎地道:“放心吧,你我兄弟合作这么多次,哪有失过手啊?”
“上海可不比苏州……”
“在我眼里没鸟不同!”洪三故意展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对门外喊道:“小二上菜!给我兄弟压压惊!”
随着跑堂的一声应答,几个下人陆续端上四盘大菜。
洪三起身,“小林子,今天这四道菜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也不知合不合胃口?”说着,“当”的一声,掀开第一个盘子,里面是一盘翠绿欲滴的清炒瓜片。
白面男子嗅到菜香,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笑道:“尝尝?”
“尝尝!”洪三肯定地点头。
白面男子夹了一口放到嘴里,只觉一股苦涩的汁水渗进牙缝,只苦得呲牙咧嘴,眉头紧锁,“……苦瓜?”
洪三故作高深地一笑,“错!这第一道菜,叫‘苦尽甘来’!兄弟,不管你以前混得如何不济,我洪三元既然来到这上海滩,你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记住,我洪三驾临上海日,便是你齐林苦尽甘来时!”
原来这白面男子名叫齐林,是洪三在苏州的同乡,同时也是洪三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两人在苏州老家那边就一直以行骗出千为生。一个月前,洪三母子为躲赌债要逃往上海。自幼跟随洪三的齐林闻听之后,死缠硬打,一定要洪三带他去上海见见世面。洪三一来挨不过他的软磨硬泡,二来也希望能有个信得过的帮手,便答应了齐林的请求。
虽然并非上海当
地人,但齐林也早就听说过青帮三大亨的威名。来到上海之前,还一度有拜入青帮的想法。谁知青帮虽大,却不收籍籍无名之辈。而偌大一个上海,却也找不到洪三、齐林两兄弟的容身之所。走投无路之下,两人只好重操旧业,在上海又做起了老千的行当。
最开始,两人都是在一些弄堂里小打小闹,骗点小钱。几次成功之后,洪三的胆子越来越大,终于瞄准了青帮辖下的几处赌坊,而白天扫荡的这五湖赌坊只是其中之一。
本以为青帮地头,中途一定会发生点插曲事故。两人甚至都计划好了西洋镜拆穿后卷钱逃跑的线路,却全没想到骗局会进行的如此顺利。他们接连探了几个场子,全没受到任何阻碍。赌坊中不仅没人看出来齐林用的是灌铅骰子,而洪三大摇大摆地卷钱离开时也没遇到任何阻拦。几票干下来,两人足足赚了三四百块银元。虽然说起来并不算太多,但想到钱来的如此容易,洪三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这一刻,他似乎真得以为,就凭自己和齐林这点出千行骗的本事,两人早晚能在上海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洪三再次举起酒杯,邀齐林撞杯共饮。旁边的姑娘们也端着酒杯想要凑热闹,却被洪三推搡一边,“你们先一边儿去,这第二道菜……”洪三掀开盘盖,看见的却是一尾“清蒸鲤鱼”。
齐林夹起鱼肉吃了一口,“清蒸鲤鱼?”
洪三摇头,笑道:“错!这盘叫‘如鱼得水’!最近几日,我们也连探了几个场子,都把这上海滩吹得神乎其神,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我兄弟只要凭着这两样宝贝……”说着,洪三把灌了铅的骰子和假地契往桌上一拍,“一定能和在苏州城一样,混得如鱼得水!”
此刻,齐林的情绪已经彻底被调动起来,他举起酒杯说道:“我信!”
再次撞杯之后,洪三又掀开第三道菜:“这第三道菜,‘大鹏展翅’!”齐林定睛一看,盘子里的菜品赫然是一道“干炸鸡翅”。
洪三拿了根鸡翅塞进嘴里,一边啃一边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现在有了本钱,再尽快找到华哥。凭我们兄弟三人,什么三大亨、八股党、十三太保、沈青山,全不在话下!都说这上海滩遍地是黄金、随地捡大洋,到时候哪还用骗赌这种小伎俩?咱们随便勾勾手指头,那钞票都得像雪花般向下掉!”说到兴头处,忽然抓起桌上的钞票,随手抛上头顶,对身边的姑娘高喊道:“捡到的就是你们的!”
眼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天女散花般散落眼前,姑娘们发疯般尖叫出声,争前恐后地哄抢起来。兄弟两人眼见头顶的钞票似雪花般飘落,又对饮了一杯,不禁对未来的生活心驰神往……
这杯酒一饮而尽之后,洪三忍不住打了个嗝。这才凑近齐林,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为啥要来上海?”
齐林一愣,问道:“不是为了带你妈躲赌债吗?”
“狗屁!别听她瞎说!……提起我妈想起来了,”说到这里,洪三顿了一顿,对门外喊道:“小二!把这鱼打包给我带走,美人就爱吃鱼……”
齐林顺口问道:“是为了找华哥?”
洪三先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随即摇头晃脑地道:“告诉你吧,有一日我在苏州城北的老君庙瞎逛,遇见一个老道。他见了我的面,便直呼我大名。我一愣,心想这人我没见过啊?你猜他后面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