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
“他说……”洪三模仿老道的声音粗着嗓门道:“洪三元,你本非凡人。之所以境遇不佳,完全是机缘未到。你本是龙,却困在苏州小城,这地儿池小水浅,难容大神,你若要发达,需往东入海,便是鲤鱼跃龙门,前途无可限量也……”齐林听他讲得绘声绘色,虽然觉得真假难辨,却也忍不住顺着洪三提问:“入海?也未见得是上海吧?”
洪三用筷子敲了下酒杯,“废话!还有别的海吗?难不成真让我投海喂王八?关键是那老道说完这些话以后,‘唰’的一股青烟后便不见了!”
齐林一愣:“啊?还有这事?”
洪三点头道:“然后我就听见半空之中隐隐传来声响,说‘只要我来到上海滩,便能得神仙保佑,诸事逢凶化吉’。所以,也就有了我这第四道菜。”洪三掀开最后一个盖子,里面赫然摆着两大只红烧猪蹄髈。
齐林眉头一皱,不解地问道:“红烧蹄髈?”
洪三摇了摇头,眉飞色舞道:“远大前程!”
“远大前程?”
“对!”洪三道:“三哥我现在有神灵护佑,万事不愁。所以,你只管放心和你三哥混,定能有个远大前程!”说完,拿起一个蹄髈递给齐林。
到此时,齐林的斗志已经被完全点燃,他接过蹄髈大咬一口,洪三也举起蹄髈大嚼一口,笑问“香吗?”
“香!哈哈……”
“哈哈哈哈……”
嘴巴里塞满了肉的两兄弟心照不宣,都觉未来无可限量,一番轰轰烈烈的远大前程即将实现……
忽然,包厢门口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两人扭头看时,一伙凶神恶煞的黑衣人猛地闯了进来。齐林正沉浸在洪三为他勾画的远大前程里,一时不能自拔。只一愣神间,洪三早窜到窗前,破窗而去。还没等齐林想到洪三为何跳窗的时候,领头的黑衣人早飞身一脚,将齐林踹翻在地。另外几名黑衣人齐齐上前,将齐林死死按住。
“绑了,带走!”领头的黑衣人冷冷说道。那些姑娘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尖叫,各自拿钱从两侧墙边冲出包厢……
却说洪三从二楼一跃而下,情急之下也看不清地上有什么。仗着身手麻利,双手按地,勉强支撑身体,做出一个标准的“狗呛屎”动作。
“小爷我福大命大,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你们这帮小喽啰抓到?”正暗自庆幸间,洪三拍拍双手站了起来。这一站不要紧,差点吓了一个跟头。原来从天而降的洪三刚好落入十几名黑衣人的的包围圈里。一众黑衣人面无表情看着洪三,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洪三虽然觉出气氛诡异,却故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旁若无人地哼起小曲。
“没事吧?”领头的黑衣人冷冰冰地问道,他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几乎让洪三打了一个冷战……
洪三假咳一声,嬉皮笑脸道:“没事,这点高度对我不算什么……”转身要走,却被一众黑衣人当场按住。这时,齐林也被人从楼上捆了下来。
领头的黑衣人又道:“没事就好,我们好交差!”说着,命手下将洪三和齐林一并带走。
这一刻,兄弟二人似乎真实现了他
们远大前程的第一步——被十几人前呼后拥,一路护送,风风光光地离开凤鸣楼。路上,洪三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不断喊道:“误会了吧,认错人了吧,众位兄弟……”
回应他的,只有黑衣人更加冷酷的表情。
……
“啪——,啪——,啪——……”
皮鞭的响声震彻整座库房。洪三双手被吊,体悬半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哀嚎声:“啊!——,啊!——,啊!——……”
一众黑衣人冷冷地看着洪三,仍然面无表情。倒是那挥鞭的打手看不过去了,忙停止挥鞭,疑惑地望着洪三:“打你了吗?你就喊?”
洪三连忙摇头:“我……紧张……”扭头看时,同样吊在半空的齐林已经被抽得体无完肤,早疼得晕死过去。而洪三虽然也被吊得老高,却一下鞭子都没挨上。
打手冷笑道:“小赤佬,现在知道怕了?胆子真大,放眼上海滩,敢在永鑫公司地头儿上出千的,你俩算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啦!知道是什么下场吗?”听到这番话,其他黑衣人脸上各自露出不屑的笑意。
洪三一听到“永鑫公司”四个字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还是赌场的事情捅了篓子。所谓永鑫公司,就是青帮三大亨名下的产业。而洪三、齐林这几天搅的场子基本都是青帮名下的,自然和永鑫公司脱不开关系。其时青帮称霸法租界,与英租界的大八股党划地而治,可谓是上海滩两大地下执政党。洪三初来乍到,惹谁不好?偏偏惹到青帮头上,那还不是“寿星佬上吊找着死”吗?然而,审时度势之下,洪三却觉得自己暂时死不了,壮起胆子问道:“要杀你们早就动手了,打我们不过是个下马威。要有什么吩咐小弟的尽管吩咐。我们的命反正也是霍老板的了,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好个伶牙俐齿!”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从库房门外传来。洪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白色长袍的中年人踱步而入,表情似笑非笑,动作不紧不慢。这人的表情看似波澜不惊,但有时候就是这种安静如水的神态最让人恐惧,因为你永远猜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众黑衣人见他进来,齐齐鞠躬:“师爷!”
那师爷点了点头,上前看了洪三、齐林一眼,沉声问道:“从二楼跳下来的是谁?”
打手一指洪三:“他!”
洪三看架势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连忙奴颜婢膝地笑道:“师爷好!给师爷请安!”
师爷微笑道:“嘴甜看出来了,可嘴甜保不了命!”
洪三连忙说:“杀了我这无名小卒,师爷无非泄一时之愤;留我狗命,来日为师爷鞍前马后不是更好?”
师爷盯着洪三仔细打量一番,问道:“叫什么?”
这师爷有着刀子般锋利的眼神,洪三觉得他甚至不需要用刀,只用眼神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忍不住全身一颤,不无心虚地说:“洪三……”
“没大名?”
洪三当然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大名叫“洪三元”,只好编瞎话道:“老娘说……贱名好养活!”
师爷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随便地点了点头,“按规矩,你们的两条膀子是定然留不住的,除非…
…”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声音。
“师爷吩咐!”洪三乖巧地道。
“你的命好。明日午时,我帮开堂收徒,看你这机灵劲我倒是不讨厌,除非你拜了香堂、入了门子,成为我会子弟。否则……”说到这里,师爷故意顿了一顿:“……今日非死即残!”
洪三眼珠一转,脑海里猛然闪过往常对青帮的所有零星印象。
俗话说:洪门一大片,青帮一条线。说的就是青帮组织的严密性。青帮遵循禅宗制度,所有弟子都是拜师入帮。会众名义上以师徒相称,崇尚“师徒如父子”的亲密关系。
一般来说,拜入青帮的程序繁琐无比。首先:要给师父投拜帖,拜帖中写明生辰八字、家世职业等内容,这些内容自有“礼部”之人查证审核,如发现身份不符或能力不足,自然会被师父拒之门外。
过了这一关后,才能由三帮九代开设寄名香堂,经香堂仪式接引洗礼入帮。然而这时该弟子尚不算真正青帮内人,只算做“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之后还有六年的考核期,是为“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通过这六年的考验之后,师傅才会确认该弟子是否具备入帮资格,并教导其帮规仪注。再经过一年的学习之后,才能报请“户部”,由“户部”择吉日开设香堂,并通报四庵六部、三帮九代,让该学生晋升小香,成为正式的青帮弟子。
之前齐林想拜入青帮而无果不仅是因为无人引荐,与他在上海根基浅薄、无家无业也有很大关系。毕竟青帮选徒的步骤严谨无比,不会随随便便就接收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者。然而,让洪三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向来以收徒严谨著称的青帮为何忽然大发慈悲,收他这样一个外来者入门?
但此刻的洪三却来不及细想那许多,见到有脱身的机会便忙不迭地接过话头,故意装出狂喜的表情,放声笑道:“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来了上海滩一直想拜青帮而无门,没成想,今日居然美梦成真!”
师爷冷眼斜视,问洪三道:“哦?为何想入会?”
洪三知道自己演得有些过了,忙收敛神色道:“谁不知青帮人头多、地盘大,走遍天下都不怕……”
师爷点头道:“好,便圆了你的梦。”
洪三看了看昏死过去的齐林,顺口问道:“那我这兄弟?”
师爷摇了摇头,不再去看洪三,冷冷道:“门子不是说进就进的,人头儿有限,以后再找机会吧!”
洪三只得答应:“听师爷的!”
师爷随即吩咐手下:“给他松绑,换身新衣裳。明日拜了门子后不得外出,几日后有事要办。”说着,几个青帮弟子已经将洪三松绑,从空中放了下来。
洪三察言观色之下,知道师爷的话里大有玄机。拜了门子就不得外出?那不就是关起来吗?弟子又不是囚徒,有必要锁起来吗?看来这拜门子的事大有蹊跷,能跑还是快点跑吧。
想到这里,洪三忙拱手道:“师爷,我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母,如不回家和她打个招呼,定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洪三人虽无赖,却有一颗孝心。如惦记着老娘,怕也不能全心为帮会做事!”
“当真?”师爷眼中闪过一丝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