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位弗斯切卫队长所说,迪昂搜集关于权贵大人们的各种讯息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通常,在费兰多卡萨任职的贵族们往往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尤其是对女人,他们压抑的欲望在严苛教会法的支配下急需得到释放。通过费兰多卡萨大大小小的妓院,迪昂往往可以获得一些哪怕再琐碎、日常不过的情报,其中的大部分或许看上去无用,迪昂也会将它们收集起来,希求从中获得一些微小的信息。通过这种途径,不识字的迪昂竟用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符号和注记建立起了一个涉及费兰多卡萨许多位权贵大人的情报网络,包括他们的社交范围、日常爱好和习惯等等。
但在这个情报网络里始终有一块完全的空缺,杰斯帕洛法里安,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与他有关的任何查证仿佛都像落入了深渊,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那倒并不是说,他对这位洛法里安大人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个人能了解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罢了。
众所周知,洛法里安家族在帝国历史上书写过的痕迹几乎同始终统治费兰多卡萨公国的兰吉尔家族一般漫长。自兰吉尔家族的先祖、“卫国公”帕斯托兰吉尔(pastor rangel)大人跟随第一皇帝南征北战的时候起,洛法里安家族的先代便已经随侍在那位大人左右。在第一皇帝重新收复帝国全境,并将这块扼守伽尔撒唯一门径的重要地域尽数赐给第一代兰吉尔大人之后,洛法里安家族便被那位大人委以重任后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光辉的圣城费兰多卡萨,确立五大公国制度,构组五芒常规军团等等,则是第二皇帝时期的事情了。一直到今天,在费兰多卡萨公国的领地之内,洛法里安家族仍然保有着对其治下几乎半数土地的直接辖理权和征税权,加上其对黎明之星军团的完全统帅权,他当然是费兰多卡萨公国毋庸置疑的第二把手重臣。
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位年轻的杰斯帕洛法里安侯爵与年龄相仿的德雷希兰吉尔大人当今的费兰多卡萨圣公爵曾是儿时的玩伴兼好友。但与从放弃了权力的哥哥那里轻易继承了爵位的德雷希不同,对于家主之位,来自洛法里安家族内部其他后代和旁支的竞争激烈无比。然而,仅仅凭借自己的手腕和能力,那时年仅十六岁且并非长子的杰斯帕从中脱颖而出,在不分裂任何家族势力的情况下迫使家族的所有人合法地承认他为洛法里安家族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且再无二心地臣服、辅佐于他,单这一点足以说明这是如何不好惹的家伙了。
到这里,如果你已经以为他只是一个工于权谋心计、但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帝国最重要的军事统领之一,他本人不仅是在费兰多卡萨受封的骑士,若非因为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皇家骑士团的邀请,他如今也会是那位皇家骑士团圣座的学生。
成为圣骑士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他的领地和权力。相比于圣骑士的荣耀,他似乎对实际掌控权力要感兴趣得多。
……而最后一件他毫不掩饰的事情是,杰斯帕洛法里安是一名伽洛尼人至上主义者。
杰斯帕洛法里安公开地敌视那些属于他口中所谓“劣种民族”的人。但凡在他手下任职的人,无论是骑士、军官还是贵族门第,若非伽洛尼人和冈瑟尼人,一概必须在他面前跪在地上,面朝地毯同他说话;即便是地位实际高于他的诺夫兰萨公爵、史莱尼人托伊德布里尔(toyde buriel)大人,他也拒绝报以礼节,甚至拒绝与他同桌用餐。甚至,他与兰吉尔公爵之间爆发过的关于民族问题的多次争吵也从不是秘密。
这对于迪昂这个杂种来说,是最严重的问题。
他自己甚至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在那名手持页锤的骑士面前表现得如此惊慌。
就好像……一看到了他手中的锤子,自己就失去了勇气。
是的,锤子,dion,那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四头猎犬已经被另外几名骑士带了上来。它们双目鲜红,露着凶光,朝着一身邋遢破烂的迪昂狂吠着,唾沫四溅。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我绝对没有任何不尊重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请大人原谅!!!小的罪该万死!!!但请大人原谅!!!!”
迪昂的脸几乎贴上了地毯。他不敢抬头,除了求饶,他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但洛法里安侯爵带着残酷的笑容无视了他的请求。
“反正你的右腿也没用了。不如……摘下来给我玩玩吧?”
骑士一声令下,两头恶犬猛地扑了上去,精准地咬上了迪昂残废的右腿。尽管他的右腿畸状得不能用来行走,但却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仍然保有着完全的感觉。
迪昂惨叫起来,恐怖的疼痛瞬间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无法思考。无论怎么挣扎,喊叫,那两头该死的狗就是不松口,不仅如此而已;那两头凶猛的恶兽死死地用犬牙咬进他的皮肉里,直钉在他的骨头上,用力地甩动自己的脑袋,试图用嘴残暴的方式将他的小腿骨生生掰折下来。
他不知道,在洛法里安侯爵叫停之前,自己在自己的痛呼声中沉浸了多久。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整天的折磨,以至于自己的耳根都有些发疼。
似乎从远处传来洛法里安毫无怜悯的嘲弄:“噢?那条不是假肢啊?抱歉抱歉。”
“……如果……如果能让您感到愉悦……就再好不过……”
用残余不多的气力,迪昂还在努力地说着讨好的话,试图消去那位大人对自己莫名的仇恨。
“噢?你说得我好像是个可怕的虐待狂。”洛法里安皱了皱眉。
“……小的!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
听到这话,迪昂立刻忍着腿骨上钻心的疼痛翻过身,重新跪伏在那里,卑微、屈辱地请求原谅。
“呵,让狗在一边等着。”洛法里安摆了摆手,重新垂下了脑袋,用左手的手背堪堪托着,一度兴致盎然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
“遵命,大人!”纵是侍立着的骑士也不敢怠慢。
“你知道,那位……比特安男爵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洛法里安突然发问道。
“……是比崔安,大人。”他的手下提醒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死了。”洛法里安耸了耸肩,“你知道那位比崔安男爵,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吗,瘸子迪昂?”
“……回大人,那……一定是因为他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当迪昂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则更为忐忑。
“噢?亏你还知道。”洛法里安稍稍挑了挑眉,“不过你说错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
“……那或许是……因为他惹怒了您。”
“不,你又猜错了。唔,我想想,虽然同为伽洛尼人,我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交情。”
“我……我不知道,望大人明示。”因为恐惧和右腿的伤痛,他的声音现在仍然在颤抖。
“这就不知道了?亏我上一句话还特地提示了你。”洛法里安大人的眼皮不详地向下一沉,似乎有些不满,“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伽洛尼人,他是我族的一员。”
“……我不明白,大人……伽洛尼人是……高贵的民族,该死的应该是我这样低贱的存在才是……”为了活命,迪昂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我同意你的看法。”洛法里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过正因为这样,他让伽洛尼人蒙羞的行为才更无法被原谅。”
迪昂知道,这种时候,最聪明的回答就是什么也不说,只听他说完。
“帝国两千八百多年的统治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我们伽洛尼人的优等,我们生来就应该在一切世俗事务上管理、统治其他民族。然而,即便在我们伽洛尼人之中,仍然有一些愚蠢而短视的败类,只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伽洛尼人高傲的尊严,违背帝国神圣的律法,妨害我们统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无法承认我的族人中有这样卑劣的存在,如果有,他们必须被彻底铲除,消灭殆尽。他们是伽洛尼民族辉煌中的污点,是顽疾,不仅需要接受来自帝国法理的审判,同时也必须接受来自伽洛尼同胞的审判。”
说着,洛法里安再一次拿起手中的烟卷,递到嘴边。从刚才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迪昂一眼,“不过,对我来说,哪怕是让兰吉尔公爵这样的外族人来审判自己的族人,果然还是无法让我接受的结果。所以我在申请将他私自收押之前,已经向我们的公爵大人保证过了,这位亲爱的比崔安男爵一定会受到其应得的惩罚。不得不说,单是要让我向公爵大人请求收押这一点,这家伙就已经足够令我恼火了,你应该知道,近期我和公爵大人的关系又变僵了。”
“……小的……多少能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的审判当然是公正的,对同族也毫无偏袒可言。”
“呵?你一个混血的杂种,也敢说你能理解我?”洛法里安大人不禁嗤笑道,吓得迪昂再一次连连赔礼,一边用力地磕着头。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上,有些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往下滴落。
“不过,我突然有个好点子。”洛法里安终于转过头,再次打量着面前这个低贱的瘸子,“你这小子,和那位比崔安男爵也有过不少过节吧?”
“大人明察……”
“那么,你也一定很恨他吧?”洛法里安再度撇起嘴,露出嗜虐的笑容。
“……小的不敢。”
“不,你要恨他,不然我的点子就进行不下去了。”洛法里安威胁般皱起了眉头,尽管面朝地面的迪昂无法看见,但单凭语气他也足以知道对方的态度了。
“……是的,大人!!!我恨他,我恨那位男爵恨得牙痒痒!!!”
“很好。”
洛法里安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以前听说有一种说法叫做‘恨不得生啖其肉’。今天,我打算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
在迪昂能够表现出屈服或是拒绝的行动之前,一名骑士已经走上前去,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那团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他从已死的比崔安男爵下腹处利索地割下一块足有两个手掌大小的、在殴击之后仍还勉强保持完整的肉块下来,丢在迪昂面前。
迪昂终于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投向那位大人。但洛法里安不仅无动于衷,还朝他歪了歪头。
“看来,你对我撒谎了。”
话音未落,迪昂立刻扑了上去,双手捧着那块令人作呕的死人肉,没命地啃咬、下咽。苦涩、发臭、开始逐渐凝固的死人血液,像浓稠的铅液一样往迪昂的肚子里灌;他所痛恨的死亡的气味、恐惧的气味,不仅在他的周身缠绕,也彻底浸入了他的身体里面。在那一刻,迪昂甚至希望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知觉。
而那位洛法里安大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嫌厌、恶心、痛苦和屈辱,一边笑着一边满足地点着头。
“可别吐出来了,清理还挺麻烦的。”
终于,迪昂用尽了这疯狂的一餐。
他吐着舌头,双目圆睁,一手紧扼着自己的喉咙,以防止刚吃进胃里的东西马上又被自己的恶心感送回来;他努力不去想刚才的事情,努力尝试去忘记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控制不住呕吐出来,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洛法里安当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你的憎恨,得到释放了吗,瘸子?”他调侃道。
迪昂当然不敢不回答,“蒙……蒙您赏赐……大人……”
“当然,怎么可能呢?我猜想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洛法里安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事实。
“小的怎么敢?!!…….”迪昂连忙重新跪倒在原来的位置,尽管那样太过激烈的动作差点再度让他反胃出来。
“嚯嚯,我可不是白痴,像你刚才吃的那家伙一样。……噢,那位男爵已经死了,所以就不必把他算在伽洛尼人当中了。”
洛法里安深吸最后一口洛艾草烟卷,然后随意地将还带着火星的它丢向了迪昂的头而烟卷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落到了一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吗?
“……我……不知道,大人……我岂敢妄加揣测大人的意愿……”
“哦?”侯爵反问道,“这么说,你知道那位男爵触犯了帝国的律法,却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多少律法?你似乎有些健忘呢,瘸子迪昂?”
“……怎……怎么会?小的怎么敢?!……”纵然一下子便脸色煞白,迪昂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有这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一旦自己干过的那些不法勾当被抖落,自己都绝无半点可能迈出这个施虐狂的府邸。“……也许……小的生而为一个肮脏的混血杂种的确罪恶深重……但大人,我一直都敬畏着大人们制定的至高律法,断然不敢违背啊!!!……”
“再一次,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家伙似乎很了解这个游戏的玩法,迪昂。”
“……大人……小的愚钝,听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过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玩法吧。”
还没等迪昂说完,洛法里安却忽地站了起来,目光中再度盈满了期待好剧般的兴奋。
“把一直在后边等待着的客人请进来!!!”
又一次,迪昂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而当洛法里安大笑着宣布客人的名字时,那所有的不安感都转变成了无止境的绝望。
“我已经等不及为你介绍了,迪昂
来自维奥芬妮的珀特雷尔(potral)先生
不幸遇害的老铁匠、可怜的兰纳森先生的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