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多卡萨,治安官监牢。
仰面就躺卧在牢房并不算整洁的地面上,迪昂终于被过道上传进栅栏的响动惊醒了。睡眼惺忪的他抬起头,却看见大批的犯人正沿着过道列队,往出口的方向缓缓移动过去。
他当时就认出了其中一人,那是大约二十日前和他一起在柏斐遭到抓捕并被收押进这座监牢的囚犯。
他瞬间没了睡意。他紧贴上栅栏,一边嚷嚷着一边努力想要藉着狭窄的栅栏之间的空隙往出口那边看过去,想要看看出口方向的状况尽管那是徒劳的,从这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喂!!!能不能有人费心为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但在走到上列队的那些囚犯并没有理会他,其中的一些甚至朝着牢房里的迪昂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来气。
“你在吵什么?”
忽地,一个脑袋从他的视野死角探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认出来,那就是那名押他进来的冷淡狱守。
“这是什么?”迪昂摊了摊手,大声地抱怨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全都在外边??!”
“啊……这个啊……”
狱守挑了挑眉,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他们都被释放了,看见就应该了解了吧。”
“……凭什么?!”
“凭兰吉尔公爵的赦免令。”
“什么?!!”
“仁慈的兰吉尔公爵无条件赦免了所有在柏斐抓捕的妓女;对于在那里被抓的男人嘛,只要缴纳不多的赎金也可以勾销罪证,免罪释放。”狱守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这样也好,空荡荡的监狱也省心多了。”
“喂!但你们还没有问我呢!!你凭什么觉得我凑不上钱?!给我一天时间,我绝对能凑够赎金!!”
“呵……你可不行。”那个狱守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加上极端诡异的语气,“你是特别的哦?”
“……你……什么意思……”迪昂皱了皱眉,感到一阵恶心。
但那狱守只是耸了耸肩,“别想多了,瘸子。不过在消息来之前,我也不敢透露给你太多的信息。你只需要知道,你被显赫的大人物扣下了,这就足够了。”
“什么?!!”迪昂的表情当即僵在那里,“……是谁?!”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能透露。”狱守摊了摊手,侧过身去,露出一副情非得已的表情,“我还是珍惜这条贱命的。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呵呵。”
“……”
迪昂的脑中片刻间闪过无数个和自己打过交道的名字,随后又迅速地将其可能性一一否定。无论如何,自己能打上交道的地位最高的所谓“大人物”,也不过只是比崔安男爵这种下级贵族的水平而已,根本谈不上显赫。
不,从那家伙的语气,绝不是那样的家伙。
但……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上了那种人物?不应该啊?
对那种人物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下水道里的某只不起眼的老鼠而已。
“嘿!等等!!……拜托,再多……”
迪昂试图挽留下那位狱守,但对方连头都没回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盲区,仿佛不想再过多地纠缠进这样的麻烦里。脚步声隐去在了走道尽头的方向。
“……操你妈呀!!”
憋了半天,迪昂的嘴里只能蹦出一句粗野的咒骂。他的身子一下就瘫软下来,强烈的不详感萦绕着他。他在脑海里罗列过一个又一个可能,并且努力地试图提前准备出一些办法,以应对那些自己可能会遇上的不妙情况……
但似乎,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监狱走道的那头,没过多久,同一位狱守再次出现在了迪昂的牢房前面。
“……嘿,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字面意思……”
迪昂举起双手,对自己一霎前的出言不逊稍稍有点心虚。
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了更加幸灾乐祸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刚从酒馆出来就摔进了路旁的阴沟。
“今天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把这个套上。”
狱守说着,将一个粗麻布袋子随手丢在他的面前。
“……套哪儿?头上?这玩意儿……是不是没洗过?……”
迪昂支支吾吾地,似乎还想再拖延点时间,但很显然,对方并不吃这一套。
“今天你的头必须装进这袋子里。”
狱守耸了耸肩,“如果你不自己套上,会有人帮你一把。不过到那时候我就不能保证它还连着你的身体了。”
“……是,是,我明白……我只是,你知道的……”迪昂连忙把袋子匆匆套上头,一边套一边为自己作着没有多少意义的辩解,“……这里边有点臭,说真的……”
对方没有再理会他的话。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儿,老大?……不是刑场吧?”
“也许吧。”对方一边扶着迪昂沿着过道的出口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拜托别这样,老大。”
“在我把你交给他们之后就没我的事儿了。你就别浪费力气了,我可不想摊上那种麻烦。”
“……哪种麻烦,他们是谁??!”
但无论迪昂如何问话,狱守对此都缄口不言。
“不妙……这回真的不妙……”
迪昂的心里暗暗想道。
穿过那肮脏腐臭的头套孔隙,细微的光线稍稍点亮了他的眼前。他们似乎已经到了监牢的外边。
狱守搀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阶梯。在阶梯的下面,他听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响动马匹的喘息声,金属的磕碰声,还有一些稍远一些的、杂乱的议论声。
“这就是你们要的那个犯人,大人们……”狱守用恭敬异常的语气向对方说话,迪昂的手臂感觉到了他躬身的动作,对方是这一介狱守绝对不敢怠慢的那种人。
“很好。”对方回答的语调似乎稍稍有些瓮声,仿佛……戴着厚重的头盔。
……全副武装的骑士,还不止一名。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名犯人……是个瘸腿的。需要我协助你们扶他上马车吗。”
“不需要了。”
话音未落,两只极有力的手突然钳住了迪昂的手臂。那个瞬间,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等……”
迪昂还没能说半个单词,两名骑士已经粗暴地将他扔进了马车车厢。他的脑袋在车厢的内壁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直哆嗦。
“快走,那位大人要不耐烦了。”
其中一名骑士下达了命令,马车夫自然也不敢怠慢。
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伴着轮毂与地面急促的碰撞声响,监狱近郊的吵嚷声逐渐远去。
在一无所知的囚困中不知道流过了多少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
车厢的门被毫无迟疑地打开,两只同样有力的手掌伸进来,同之前一样,粗暴地将昏昏沉沉的迪昂一把拎了出来,带上了一段仿佛没有止尽的长阶。说实话,这样不需要双腿的旅行倒并不吃力,让迪昂担忧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他的耳边逐渐响起了铁靴甲踏在地上的回响,仿佛进入了某个室内。像在迷宫中行走一般,那也是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行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那些骑士带着已经绕过了多少个弯。如果这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私人处所,那必然是远比比崔安男爵那样的小贵族要危险得多的麻烦家伙。
但他也同样很疑惑,能驱使如此多骑士的大贵族,究竟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会有什么瓜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最终,他们将他“放置”在了一张椅子上。一位骑士伸手拿掉了他的头套,他的视线立刻被华丽鲜艳的色彩所充盈。
那是一条铺着奢华羊毛地毯的长廊,足有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街道那般宽敞,长廊的两旁整齐地摆放满了珍贵胡桃木制的椅子;长廊的两壁上开着覆满了精致雕刻艺术的长窗,窗沿上镀着明亮的白银和彩玻璃缀饰,由白石花柱支撑,花柱上点缀着无一重复的生动雕画;长窗与长窗之间空白的位置则挂着画框,在画框前的一侧摆放着银色的精美灯盏;向两侧的窗外眺望,他这才发现这条长廊是连接着两座华美建筑二楼的悬空走廊,他们脚下的窗外则是一座望不见边际的、极高规格的贵族园林。
毋需掩饰的奢美。置身于其正中,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玫瑰花坛正中的一只毫不起眼的蟑螂,来来往往陆续走过的那些骑士和兵士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瞧上他一眼。
这种华美,对他来说只是无比巨大的压力。不知不觉中,迪昂没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人们……我现在……要做什么?……”
带他来的其中一名骑士抬起手指向走廊的尽头,“大人在那里等着你。”
“可……我是个瘸子……”迪昂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有拐杖的话……要不然,两位能不能……”
“你可以爬过去。”
透过面甲的孔隙,迪昂看到那位骑士轻蔑的笑容。
“总之,别迟到了,瘸子。”另外一名骑士的语气同样带着毫无怜悯的戏谑,“在这整个费兰多卡萨,没人会希望惹那位大人动怒。”
“……”
迪昂低下头,不想让那两人看见自己咬得牙痒痒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那两位骑士根本就没打算多看他一眼,也没打算在乎他的反应。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就此返回,将迪昂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们甚至懒得为他带上铐链,只因为他们足够清楚,就算迪昂是个健壮且健全的人,想要从这里逃出去都绝无可能。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拖着自己残废而多余的右腿,一手扶着走廊边上的椅子,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径直朝走廊的那一头蹒跚走去。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羞辱。
一步,又一步。
即便这副滑稽狼狈的样子,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些骑士都懒得给予他半点多余的关注,仿佛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愤怒,他的屈辱,对那些贵族来说全然没有意义。
一步,又一步。
终于,他的手指几乎可以触碰到那道紧闭着的大门了……
但他犹豫了。
他知道在那门后等待着自己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吗?自己已经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应急对策了吗?
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一种强烈的不详感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不过,既然自己都搞定了那位比崔安男爵,就算真是什么大人物,自己或许也……未必搞定不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作为柏斐最出色的骗子,自己先慌了阵脚可不行恐惧和犹疑是骗子的大敌。无论对方是如何显赫的大人物,那也不过是人。只要不被抓到把柄,自己应该还能游刃有余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又会有多少了解呢?……而自己说不定……还握着他的把柄。
如此思虑了一会儿,迪昂多多少少还是增长了一些自信。
无论如何,先会会那位大人物再说。
这么想着,他伸手推开了门。
他推门的动作似乎并不顺利。他只推了一点距离,就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卡在了右侧的门板后边,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只能勉强推开左侧的门板,从推开的正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间挤进去。
“……哦?你终于来了?”
那轻佻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伽洛尼年轻贵族,很难想象如此豪阔的宅邸是一个只有这种程度资历的年轻人的家产,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这么想道。当即跪倒在门前的迪昂抬起头偷偷瞄上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年轻人就像法官一样侧坐在正中的桌前,而他的桌边……竟侍立着足十几位全副武装的军团重骑士!
然而最不寻常的还是对方的坐姿。迪昂注意到,对方的座椅朝向并不正对着桌子,而是朝向书桌的右方;他的右手里捻着一根洛艾草烟卷,散发出袅袅的青烟。那位大人始终将头撑在左手的手背上,仅仅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迪昂,但即便只是侧脸,迪昂仍然看出那张惨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个施虐狂似的冷酷笑容。
“我能介绍我自己了吗?”
当那位大人这么说的时候,一名重骑士走上前来,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毯上,“大人在说话的时候,仔细听着。不允许抬头,更不允许插嘴。”
迪昂当然没有不识趣到那种程度,在比崔安男爵那里他也已经跪过不止一次了。
不如说,这次竟和上一次那样相似。
“杰斯帕洛法里安(jasper lophaerian),洛法里安家族世袭的侯爵,费兰多卡萨的守卫者,亦即黎明之星军团的总统帅。你也许会听过我的名字。”
尽管他的心里大为惊愕,迪昂还是谨慎地保持着沉默,尤其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你小子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对方发出一声哼笑,“听说你的嘴巴很厉害。只这一次,我就特别准许你这样的贱民抬起头,跪在我面前说话。”
骑士听了洛法里安大人的话,也只好松开手,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谢大人。”
这个男人很危险!!!迪昂的直觉在不住地发出如此的警告。
“我本来准备了一个节目,但你来晚了,只来得及看到结果。”
“……望大人明示。”
洛法里安侯爵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烟卷含进嘴里,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他的目光稍显迷离,过了好一会儿,那位年轻的侯爵才重新撇过头,依然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跪倒在那里的迪昂。
“喏,你还没有发现吗?就在那儿,就在你身后。啊,也难怪你看不见,毕竟你一进来就跪下了啊?”
“……我可以……回头吗,大人?”
“噢,当然可以。”洛法里安大人挑了挑眉,给予了准许。
迪昂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刚才顶住右侧门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另一块厚重的地毯,在门后摞成了一个卷,里面似乎满满地裹缠着什么东西,从里边几乎要将那块地毯撑开;正在那块地毯的边上,是另外两名重装骑士,他们的手上都各持着一柄凶残的长柄页锤。
“……那是什么……大人……小的……不明白……”
见到那页锤的那一刻,迪昂的全身再也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他内心的恐惧顷刻间达到了最高潮。
“那是你的胜利啊,迪昂
那是你对特权阶级的胜利,不是吗?”
洛法里安侯爵带着嗜虐的笑容,稍稍挥了挥手,下令道:“让他看看里边的东西。”
骑士收到了命令,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扯那块地毯的一角在那一刻,鲜血如注地从地毯的下边涌流而出。
一具肿胀、肥胖的尸体从地毯里滚了出来,地面当时就被喷涌的污血所染红。
迪昂无比惊恐地认出了那件衣服,那正是他接见自己当天穿着的那一身。
但完整的只有那身衣服,衣服里裹着的只剩下与碎骨头掺杂在一起的肉泥。
从那惨不忍睹的尸身里流出来的血如此新鲜。
这就是那位比崔安男爵,被闷在这一块地毯里,被活活地用页锤殴打致死。
“你喜欢这样的惩罚吗?”洛法里安的目光逐渐残忍。
迪昂当即蹦了起来,拖着残废的右腿试图夺门而逃。但一名持着页锤的骑士伸出手,简单粗暴地攥住了他的头发,将浑身发抖的他拖回到洛法里安的面前。
“无妨,”洛法里安侯爵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逃跑,只是带着薄薄的笑容吩咐道,“把门为他打开,开宽敞些”
“大人?”他麾下的骑士显然陷入了疑惑,放下了已经瘫软在那里的迪昂。
“然后把猎犬都放出来”
洛法里安终于稍稍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样就好了,开始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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