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广和赵食其两人,领着东路偏师艰难地在小路中行进。
昨天刚翻过连绵的沙丘,今天又要跨过荒凉的戈壁,或许明天又要尝试着绕过大山,后天还得穿过狭窄的峡谷。
赵食其抹着额头的汗珠,赶上李广,对他抱怨道:“军中竟然没有一个知道路的,粮食和水越来越少,我们不会就这样干死在戈壁滩上吧?”
李广无奈地说:“哪怕是像卫青那样抓个匈奴骑兵也好,可这是无人区啊,到哪去问路呢?”
李广心想,要是甘夫还能出征就好了,哪怕是苍利还能飞也好,总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食其接着说:“就我们这点人马,就算赶到了龙城,也不见得就能攻破它。”
李广苦笑着说:“别说赶到龙城,我们能找到卫青的大部队就不错了。”
在跨过大戈壁后,李广一众人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李广只好改变原来的路线,向西边偏斜。
这一路偏师,朝着西北方向走了三百里,恰好遇上卫青的大部队凯旋。
见到卫青,部下都很兴奋,总算逃离了死亡。
李广的心情却很复杂,能够遇上大部队,将士们起码不用再饿肚子了。但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赶上大部队,就算违反了军令。
李广前往拜见大将军卫青,卫青很生气地说:“将军误期了,我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对敌军形成包围,以至于伊稚斜轻易逃脱。”
李广不想多作解释,只是表达了无尽的遗憾,卫青让李广先回到自己的军队。
卫青在天黑前,让全体将士扎营,到了晚上,派长史带了些美酒和干粮送到李广帐中。
李广谢过卫青和长史的好意,留长史在帐内歇息。
长史略微喝了两口酒,问李广:“将军行军多年,这笔直地路线,怎么还会误期呢?”
李广笑着说:“先喝酒嘛,凡是都有意外,我也不想这样的。”
长史站起来说:“我只不过是奉命过来问你迷路的情况,你不用向我打马虎眼,大将军还要等问清你之后,写一份详细的战报上报天子。”
此时校尉王安正站立在李广身后,对长史说:“你何必狗仗人势,对李将军如此轻慢?”
长史冷眼看了王安一眼,对李广说:“呵呵,我不过是过来完成任务,大将军正催得紧,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先回去。”
王安回了一句:“那就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赶紧走吧!”
长史走了没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跑进李广帐中,对李广喊道:“李广,大将军要你带着帐下将领一起到中军帐受审对质!”
李广怒然起身,对长史说:“他们有什么罪,是我自己迷路了,要审就审我一个人,跟他们没关系,我现在就跟你去卫青那里对质!”
王安闪出来,拦住李广,说:“将军,不能去!”
李广将王安推开,大步走出帐外,长史回头瞪了王安一眼,紧步跟上李广。
李广到了中军帐,看到众将军都在,大家看到李广,都掩面而笑。
李广站到帐中央,对在座的人说:
我李广,自从结发那一天,便同匈奴交战,如今或大或小打了七十多场硬仗,这一次有幸能够跟随大将军远征匈奴,临行前还是前将军,刚出发便成了右将军,大将军还要将我调到偏远的东路。
只怪我自己无能,竟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况且,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不管有没有罪,我都经不起刀笔之吏的侮辱了。
卫青平静地坐在座位上,听李广发泄完心中的愤懑。卫青正准备开口,只见李广从腰间拔出佩剑。
卫青惊呼:“李广,你要干嘛?”
李广转身望着饶乐水方向,自言自语道:“三弟,大哥来陪你了!”
帐中在座的将领,一个个不知所措。卫青连忙从座位上走下来,想阻止这一切。
李广长叹一口气,右手将佩剑狠狠地往脖子上抹去。
霎时间,帐中一片惊慌,李广体内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一头白发。
李广隐约听到帐外有人在喊:“放我进去,快放我进去!”这是王安的声音。
李广伸出左手,想扶住什么,偏偏身边空无一物,高大的身躯往后轰然倒塌。
李广躺在地上,任由一股股鲜血从胸前淌过,再从脖子一阵阵流出,喷洒在泥土中。
李广觉得全身冰凉,他脑海中闪过一串熟悉的名字:祖父、灌强、恭业、佳儿、当户、婉儿,李椒、李敢、李陵……
这些亲人的面孔仿佛就印在帐篷顶上,逐渐变暗,逐渐消散。
这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几十年前,楚霸王项羽,跪在乌江边,怒骂苍天: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多年后,李广不怨天,不怨地,只怨生长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他心中默念:“假如有来生,我希望是:龙城飞将!”
李广呼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便急急忙忙地去追赶灌强。
后世王昌龄作诗感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尽管王安在帐外声嘶力竭地喊着,守门的将官始终不让他踏进帐内半步。
直到李广被士兵从帐内抬出来,王安看到李广已死,跪在地上怒喊:“李将军到底有什么罪?这到底是谁的罪?谁又能告诉我!”
王安抱起李广,狂奔到李广军中。众将士看到李广这幅模样,纷纷相拥着痛哭。
王安请求众将士将李广暂时安葬在帐中,他独自一人骑上快马,飞奔长安。
此时,李敢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卢水(今蒙古克鲁伦河),正与匈奴左贤王於单交战。
李敢勇猛无敌,亲自夺取左贤王旗、鼓无数,斩首数百人。
这一战,汉军歼敌七万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俘虏万骑长、骨都侯、大当户、都尉等近百人。
霍去病率军乘胜追击,直到狼居胥山(今蒙古乌兰巴托以东的肯特山),在此举行了祭天封礼和祭地禅礼,兵锋直逼瀚海(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正所谓封狼居胥。
王安星夜赶到长安,来到将军府,敲开府门,迎接他的正是恭业,他看到王安,便知大事不妙。
恭业在门口拦住王安,对他说:“什么事你跟我说,不要进去!”
王安将恭业拉到台阶旁,忍不住双眼泪水,对他说:“李将军在卫青府中自刎啦!”
“什么?你休得胡说!”恭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王安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恭业,恭业连忙对王安说:“你先赶回军中,不然上级追查起来,定你个逃兵罪!”
王安抹干眼泪说:“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逃兵罪?恭叔你快带上我吧,我要替李将军报仇!”
恭业回头看了一眼府内,并无其他人,于是对王安说:“贤侄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恭业进了府,回到自己的房间,分别亲了熟睡的田田和项天,然后走到嫂子的房间外面,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她。
恭业来到后院的仓库,取下尘封已久的盔甲,默默地穿戴好,再挂上双弩,背上盘龙戟,然后到马厩里牵出焦躁不安地云豹。
恭业从后院的小门中穿出,绕到大门,王安正蜷缩在台阶下面瑟瑟发抖。
恭业将府门关上,问王安:“又冷又困吗?要不你到府中休息一晚吧,明天再来追我?”
王安搓了搓肩膀,站起来说:“恭叔以为这样就打发我了吗?”
恭业无奈,只好跟着王安一起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卫青营地。
第二天清早,天子便收到了卫青送来的战报,看后龙颜大悦,扬言:“朕要亲自出关迎接大将军凯旋!”
晌午时分,宫中已经准备妥当,天子乘着四马龙辇出发,后面跟着一千禁卫军。
恭业和王安走到一半时,王安因为刚从荒漠中逃生,又经过一天一夜的连续奔波,体力不支昏迷了,不慎跌落马下。
恭业只好停下来照顾王安,二人在途中休息了一晚。等王安休息好了,他便催着恭业继续赶路。
恭业本想趁他昏睡之际,独自前往卫青军营,但又怕找不到地方,而且将王安丢在途中,非仁义之举。
二人继续赶路,王安有意地将恭业带到李广军营。
恭业有些奇怪,问王安:“这不是大哥的军营吗?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王安神秘地说:“让我再去叫些兄弟!”
恭业突然伸出手,往王安脖颈上击了一掌,王安闷声倒地。恭业对王安说:“这是灭族的事,怎能再害了你们呀!”
恭业看着李广营帐,对地下说:“大哥,我之前劝你不要出行,你偏偏不听我的,其实你早知道没有好结果,硬是要说那些难听的话,把我瞒在家里。我说过,你要走,除非是我先走了!”
恭业说完调转马头,赶往中军营。此时虽然天黑了,但恭业凭直觉便能分辨出中军营的位置。
恭业远远地望见天子的龙辇,心知是天子亲自过来迎接卫青大军了。
这些年,恭业从来都没有把汉家天子放在眼里,他曾经暗暗发誓:不受汉家一官半爵。
恭业,作为项氏一族,他始终没有踏出卖祖求荣的那一步,作为李广的好兄弟,他做到了肝胆相照,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生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