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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0)—————1

初五这日,阿琬又做了一大桌子菜,备了二斤老酒,准备让大家再高兴一回。

简玉鑫先到了。不料不等招呼阿荣夫妇,两口子先过来辞行了,说是要到邻村大哥家去看望老母亲。“对不住,昨天没有通知你们,让大家空等了。”两口子十分抱歉的说道。

众人忙说没什么,把夫妇俩送出门。

“人多才热闹,可也没办法,看望母亲是正事儿,让我们自己吃吧。”阿琬洒脱地说。

这一日总不如人愿,头杯酒刚落肚,有村民进来急唤阿琬,道:“村东头刘老康的儿媳妇生小孩,要您去接生。”

阿琬忙向简玉鑫致歉,道:“简书记,不好意思!失陪,您和阿根哥慢用。”

简玉鑫幽默地说:“不必挂怀,这也是正事儿,去忙吧。只是你没有吃饭,怕坚持不下来。”

简玉鑫对阿琬说的话,已然具备几分温情和关爱了。

阿琬回道:“吃饭怕是来不及了。莫担心,我能挺住。”说罢与那人匆匆离去。

似乎没有女人在场,男人喝酒更放得开。阿琬走后,两人推杯换盏,一会就有点多了。

男人清醒时心思是藏着的,喝了酒就容易暴露内心所想,说出心里话。一股原始的冲动,在酒精的作用下,以不可阻挡之势,在简玉鑫的胸膛里激荡。“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简玉鑫很绅士地取得阿根的允许,“自从你劝我找个女人成家,我就想到了阿琬。上次我去医务室瞧病,阿琬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让我难以忘怀。当时我就想,今生非阿琬不娶……”

他认识阿琬,始于汪荣麒的批斗大会。那天,阿琬站在台上控诉汪荣祺,简玉鑫就在台下,离老远往台上看。阿琬给他的感觉一是美丽,二是端庄。后来又经过几次接触,他不禁被阿琬漂亮的容颜和高贵的气质深深吸引。“在这穷乡僻壤的塘头村,竟然会有如此娇美的人。”特别是上次让阿琬瞧了一回病,简玉鑫简直是刻骨铭心了。

他很纠结,想托人去说媒,又觉得矫情:“与阿根交情这般好,还要中间隔着一层去找媒人,下次见了阿根一定不好说话。”他打定主意,要亲自与阿根说。可是见了阿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说我要娶你妹子?这话实在唐突,根本不是当面说的!”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眼看到了年底,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急得跟什么似的。今天阿琬邀请,借着酒劲,以不可阻挡之势,说出心里话。

他事先设计了一套说辞,准备既把话说清楚,又尽量婉转。他反复在心中预演,直到满意为止。机会终于来了:阿荣两口子不在,阿琬被村民叫走了,只有自己和阿根两人在场。他鼓足勇气,向阿根提了出来。

阿根稍感突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阿琬苦等夫君,简玉鑫哪里知道。他一个光棍男人,有追求女人的权利。阿琬出色,他再正人君子,美女也不会不入法眼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

阿根真的犯了难:若拒绝他,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简玉鑫对他们兄妹俩有恩,他真的张不开这个口;不拒绝,就是置阿琬苦等夫君的事实于不顾。最好的办法就是虚晃一枪,拖一拖再说。于是,说道:“简书记,这事我不好做主,须征得阿琬的同意才是。”

简玉鑫是个明白人,听罢忙说:“说的是,说的是,是该向阿琬讲明。”他要阿根不要急着答复他,待和阿琬商议后再说。

阿根没有将此事告知阿琬。转天,他专门去队部和简玉鑫单独谈。“简书记,我给你讲个故事。十几年前,阿琬在家乡成婚,夫婿是她青梅竹马的伙伴。由于战乱两人失散。阿琬苦等夫婿至今。”

简玉鑫听罢,方才晓得阿琬是有夫之妇,于是作罢,不好意思道:“就当我没说,今后莫再提。祝阿琬夫妻早日团聚。”

元宵节一过,村上掀起一股新的劳动热潮,各工地纷纷开工。

经过春节的休整,民工们体力得以恢复,干劲倍增。简玉鑫和阿根商议,抽调部分民工去建“村小”,力争在新学年到来时,让适龄儿童入学。

两人吃住在指挥部,穿梭于各工地之间,现场办公,解决物资调配和技术等难题。闲下来两人依旧是无话不说,只是谈工作多了,谈阿琬少了。两人觉得有关阿琬的话题太过敏感,都避免提及。

一天,两人在工地上生火做饭。简玉鑫问阿根道:“苦吗?”不等阿根答话,又道:“可比战争年代强多了。那时行军打仗,休息时埋锅造饭,不等饭熟,开拔的命令就来了,战士们在饭盒里装上半生不熟的饭,一边行军,一边吃夹生饭。”

阿根没有当兵的体验,很是好奇,像一个小学生一般问这问那。

阿根想起除夕那晚的话头,问简玉鑫道:“听说早年您参加了国民党军队。您是怎样脱离旧军队,参加革命的?”

简玉鑫略微沉吟,道:“说来话长,得从抗战爆发那年说起。”说着,发现煮面的锅沸了,忙停止讲话,将盖子掀开。继续道:“八、一三,上海战事骤起,我所在的部队被派往淞沪前线。在途经苏南时,队伍在一个小镇上休整。官长染上风寒,到镇上一黄姓人家开的中医诊所瞧病,偶遇人家闺女,见人起意,非要人将女儿许配给他。老中医不从,他竟派兵士深夜抢亲。不得已,老中医交出女儿,并提出让伙计同行。那伙计在车上行刺,杀死同车的匪军官,我是司机,助他俩逃脱。从此脱离反动军队。”

阿根听着,心中不觉剧烈震颤,忙问:“你说什么?”同时心下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的事?他讲的分明就是阿琬的故事啊。于是,不等简玉鑫回答,又问:“你们休整的那个镇子叫什么?”

简玉鑫答道:“一走一过,我也没打听。”

阿根想了想,又问:“你和那伙计一起逃脱,想必知道他姓甚名谁。”简玉鑫道:“当然知道,叫阿浦,好像是姓梅。”

十二(7)—————14

不需再问了。阿根叹道:“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儿。”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终于有下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说着,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简玉鑫不知何故,问道:“你为何如此高兴?”

阿根见简玉鑫还蒙在鼓里,于是道:“阿琬等的夫君,就是阿浦啊!”

这回轮到简玉鑫惊讶了,他接连问了好几个“什么”。

阿根进一步核实道:“那女子叫什么?”

简玉鑫答:“叫阿娇。后来我得知,这阿娇并不是老中医的女儿,而是他家的养女——黄家使了掉包计,用养女换下了亲生女儿。”

阿根又问:“那后来呢?”简玉鑫答:“后来我们辗转来到塘头村。阿浦和我为了糊口,在汪府干了三个月的长工。没想到这汪荣祺就是那官长汪大骏的亲爹。我们与汪大骏遭遇,不得已,另谋生路逃走了。后来新四军挺进苏南,我们投奔了新四军。”

阿根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阿娇顶替的老中医的女儿,就是阿琬呀!”简玉鑫听罢,连连称奇,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阿根记得简玉鑫说来过塘头村的话,后悔当初没追问缘由,以至今日才水落石出。阿根道:“那次你们落难塘头村,我还见了阿浦,可之后便没了下文。”阿根又道:“您知道阿浦的下落吗?您能帮阿琬找到阿浦吗?”

简玉鑫经阿根一提醒,意识到寻找阿浦的重要性,于是道:“参加队伍以后,我在作战部队,他和阿娇在卫生队,后来听说阿浦被调到侦察连,当了一名侦查员。解放战争期间,他们转战去了山东。建国后,我听战友说,他们抗美援朝,去了朝鲜前线。”他见阿根期待的眼神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故劝慰道:“虽说我与阿浦失去联系多年,但是可以通过战友打听他的下落。现在和平了,寻人远比兵荒马乱时要容易得多。莫担心!会找到的。”

阿根得到简玉鑫的承诺,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刻不停的去找阿琬,将此事告知于她。

转天,阿根把简玉鑫请来,连同阿荣夫妇,大家坐在一起,听简玉鑫详细讲述往事。讲到最后,阿琬流下热泪。“真是太不容易,也太离奇了!”阿琬叹道。

简玉鑫拿出写给战友的信,一共五封,一一摆在众人面前,指着那信说:“这三封是寄给国内战友的,他们和我一样,都转业到了地方;这两封是发往朝鲜前线的,他们与阿浦都共过事,一定晓得阿浦现在何处。”众人在心中默默祈祷,祝福阿琬此次好梦成真,得偿心愿。

大家一面在工地上劳动,一面等待阿浦的消息。

不久,村小学校落成了。孩子们终于可以在新学年到来时入学了。四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与医务室毗邻而居。村上的能工巧匠义务献工,连夜赶制桌椅、黑板等教学用具;阿琬搭乘老乡的蓄力车,到县城把课本拉回来;报名的适龄儿童共五十七名,被编成两个班,简单开过开学典礼,就匆匆开课了。

阿琬多了一个角色,增加了一份工作,比先前忙了许多。她很享受这份感觉,觉得为乡亲们多做一点,心里就感觉充实一分。她做全科老师,一人兼好几门课,认真钻研教学,课余与孩子们游戏玩耍,感觉满足得很。“过去照看康儿一个,只是解除了阿根哥的后顾之忧;现在照看全村的孩子,就是为全村人服务。”她心下很满足。

阿根和简玉鑫仍旧在工地上忙。他们与阿琬怀着一颗同样急切的心,静候阿浦佳音。

简玉鑫发出的信,陆续有了回音。每来一封回信,简玉鑫必约阿根一道去找阿琬。当着阿琬的面,把信拆开。阿琬非常感激简玉鑫的真诚相助,每每感动得掉下泪来。

遗憾的是,每一封换来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阿浦如石沉大海,仍杳无音信。众人见等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都很气馁,不知如何安慰阿琬才好。

这日晚间,阿琬回家给阿根做饭,隔着低矮的栅栏,见阿荣嫂在侍弄自家菜园,与她闲话几句,听阿荣嫂说这几日妊娠反应愈加强烈,阿琬约她到卫生所,为她将息调养。

改日见了面,阿荣嫂又是一顿感激的话不断:“多亏遇上了你;若是在过去,没钱治病,一辈子也甭想圆要孩子的梦,阿荣和我无依无靠,晚景必定凄凉。”

阿琬一面听她说,一面笑着为她把脉,完后道:“是正常的妊娠反应,不碍事的,你中年怀孕,有反应很正常;只是要加强营养,注意休息。”说着,给她开了几副药,让她带上。

阿荣嫂天生爱说,没孩子盼孩子,有了孩子愁孩子。“唉,”她长叹一声,“只是这孩子还得一年半载才出生,等孩子成人,你阿荣哥和我也老了。这孩子要得太晚了!你看,我要一个成不成?”她问阿琬。

“怎么不成!”阿琬瞅了她一眼,未假思索道。“谁家的?”阿琬问。

阿荣嫂重新坐下,兴致勃勃讲道:“正月里去大伯哥家看望婆婆,大伯嫂开玩笑说,要过继给我们一个女儿。回来我跟阿荣商议,阿荣也动了心。”

阿琬鼓励她说:“这是个法子,过继一个,你们不觉得孤单;等你们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他们在一起还是个伴。你大伯哥有几个孩子?”阿琬问。

阿荣嫂道:“五个,清一色的女娃。为了这个,我婆婆老是抱怨,说两个儿媳没能耐,一个不生,一个净生女娃,让他们老孙家绝后。我大伯嫂常年在她身边,没少听她念三七。要过继给我们的是二女儿,和康儿年龄相仿。这娃和那几个不一样,和我们特别亲,每次见了都缠着我们不放。他爸妈常开玩笑说,让二姑娘跟了你们去吧,过继的话由此而来。”

阿琬觉得挺有兴味,进一步道:“我看真行,你大伯哥家人口多,过继给你一个,正好减轻他们的负担。你没孩子,肯定会精心照料她的。二姑娘到了上学年龄,等她过继过来,让她来村小上学,让我带她。”

阿荣嫂听了自然高兴,道:“那敢情好,只是太麻烦你了。”

阿琬道:“麻烦什么,我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一点也不麻烦,只管让她来好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十三(191)—————15

北京,一九五三年。

这一年,共和国迎来了她的第四个生日。朝鲜战争在这一年停战,与不可一世的美帝打了个平手,以三八线为界,划分了东西方两大阵营。这一年,志愿军回国,在刚庆祝完国庆的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志愿军归国庆祝活动。

一位军官在参加完庆祝活动后,流连于天安门广场,看新生政权的万千气象。“人民始当家,砸烂枷与锁!”他思绪翻滚,“百余年来,泱泱大国积弱积贫,饱受宰割和欺凌;现在终于有了强有力的政权,让屈辱成为过去吧,中华民族需要新的辉煌。”他心潮澎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这是由衰转盛的节点吗?这个国家会由此转向复兴和崛起吗?中国将向何处去?”他向自己提出一个深奥的问题。

他忽然想起,抗战爆发前一年,在遇仙桥上,当他和伙伴们讨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时,鲁风说过,再过五十年,中国将会是一个民主富强的国家,政治独立,经济繁荣,与世界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共促世界和平,“眼前这景象,不就是鲁风所说的那种理想社会的雏形吗!短短不到二十年,中国人民就取得了国家独立的伟大成就,开始了建设强盛国家的伟大征程。”他又想到了百年目标,就是到下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会是个什么样?他清楚记得当时鲁风说道,我们的国家将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将初露端倪。他越想越激动,心中充满对建设强盛国家的美好憧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一刻,他正在华南开展剿匪,没有亲耳聆听天安门城楼上那一声庄严的宣告。现在他要重温那庄严的一刻,体会人民当家作主的万丈豪情。

“江浩,是你!”正想到激动处,发觉身边有人召唤。他抬头一看,是刚参加队伍时新四军的老战友,忙与他们寒暄拥抱。

“呵呵,一晃过去十年,你还活着!”战友中一个大个子擂了江浩一拳,兴奋地说,“怎么,后来你也上了朝鲜前线?在哪个部队的?”他看江浩一身志愿军装束,问道。

“是啊!我是三十八军独立团的。”江浩道,“当时队伍正在华南剿匪,接到命令,不由分说上了朝鲜前线。人家都把战火烧到咱家门口了,那还不出手等啥呀!”江浩不含糊,义正词严道。

时隔十多年,他们对能有这番奇遇感到惊喜,也感到庆幸。

“嗨,这话提气,该出手时就出手!他美帝被认为无人敢惹,可我们不信邪,偏要在他头上动土,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大个子道,“不如我们去喝一杯,畅叙畅叙。不到二十年,打了三场战争,我们都参加了,都活过来了,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一定有好多故事要讲,让我们聊个痛快吧。”大个子豪情万丈,力邀各位去喝酒。

一行数人顺着长安街走出好远,在路边找到一家酒馆,要酒要菜,边吃边叙谈起来。

“记得刚到队伍上,大家都叫你阿浦,什么时候改成江浩了?”一位与江浩认识早但交情浅的战友问道。

“哎,这个你不知道,”大个子抢先道,“后来他不是到上海搞军需物资去了吗,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就是搞地下工作,就是那时改的名字叫江浩,我还做过他的接应工作呢。整个抗战时期我们都有联系,只是到了解放战争时期,他跟队伍去了山东,我仍留在苏中,联系才中断的。”大个子津津有味,如数家珍道。

江浩频频点头,认可大个子的说法。

“战争结束了,国家该进入休养生息阶段了。各位有什么打算?说一说吧。”另一位战友问道。

“是啊,国家再经不起战乱了。听说正在制定第一部宪法,国家搞建设,要有章法,要循章而行才是。”江浩说。

“回原籍,搞建设,按我的军阶,该给我个县长干干。”大个子说道。

“你老家是什么地方的?”江浩问道。

“我是山东人,山东沂蒙山区,有名的穷地方。”大个子道,“你是继续留在军队,还是转业复员?”他问江浩。

“我已经接到指示,转业去地方。”江浩道。

“你要去哪里?要回原籍吗?”大个子问。

“是的。回苏南,那里虽不是生我的地方,但养育了我二十年,我要回去为家乡的建设贡献力量。”江浩豪情满怀道,“我还有一个回家乡的理由,那就是找寻战争年代失散的妻子。”他提起这事,依然非常虔诚。

“哦,是怎么回事啊?”他的这个理由,引起大个子的浓厚兴趣。

“说来话长,我寻妻的事儿,说起来有点沉重,怕扫了各位的雅兴。”江浩道。

众人都表示有兴趣一听他寻妻的故事,江浩考虑战争年代难寻,如今和平了,该让更多的人晓得这件事,有利于今后找到阿琬,这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同安堂遭难的事儿说给大家听。江浩的表达能力很好,惯用文学式语言,直说得各位嘘声连连,惊叹不已。

故事讲完了,众人陷入沉默,纷纷回味着。

“简直可以写成一部悬疑小说了。”大个子打破沉默道,“你确定她还在家乡吗?”大个子问。

“她不会离开太远,应该就在以梅镇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以内。”江浩自信满满道。

众人又聊了一会。酒足饭饱之时,就是分手各奔前程之日。在大个子的倡议下,大家都互留了通信地址,相约待稳定后,互相走访走访,以作友情的延续。

十四(00)—————(相当于第十六章)

同年,刚刚洗去征尘的江浩,来到省委组织部报到。在南京,他意外地见到了少年时代的好友鲁风。鲁风时任江苏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负责抗美援朝复员转业军人的安置工作。老朋友见面,分外亲切。

屈指算来,两人自抗战前夕分手,至此已有十七个年头未见了,彼此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我与闻远于抗战爆发后的第三年在上海意外重逢,两年后经组织批准结婚,育有一子。”鲁风自我介绍道,“走,我领你去见闻远,她在省政府办公室任秘书。”他兴奋的说,“怎么样,你和阿琬结婚了吗?听闻远说,同安堂于抗战爆发那年被一把不明大火给烧毁了,想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兴冲冲一路赶往闻远的工作地点,鲁风问道。

江浩晓得鲁风和闻远二人对那场大火都不甚了了,对他与阿琬因遭难而失散一事更是一无所知,于是一面走路,一面向鲁风介绍那段往事。

见到闻远,更是惊喜异常。夫妇俩设便宴招待江浩,聊了个痛快,对彼此分别后发生的事儿进行了解。临别,鲁闻二人殷殷嘱咐江浩,一定要找到阿琬,为他自己,也为他们少年时代共同的友谊。之后,江浩按组织程序,风尘仆仆奔赴苏南一个偏僻小县赴任,做起了父母官。

建国之初,千头万绪,百业待兴,江浩深入工厂农村,做调查研究,积极恢复战时遭到破坏的城乡经济。

田间稻浪翻滚,工厂机器轰鸣,鱼米之乡重现往日生机。他走向田间,摘下一枚稻穗,拨下稻粒,放在嘴里咀嚼着,稻香沁入他的肺腑,他的心醉了。

工作繁忙并未能阻断他对父女俩的思念。十年戎马,他无暇顾及战争以外的事情,内心倍受煎熬。现在该是清理一下思路的时候了。他趁下乡的机会,反复向人讲起父女俩的遭遇,希望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可是,父女俩的下落如石沉大海,音信杳无。

春风作伴好还乡。翌年春,工作有些起色的江浩,专程回故乡看望阿妈和阿婆。“一别十五年,阿妈可好?阿婆可好?兴许有意外收获,能打听到阿琬的下落。”他心下想。

他站在三间老屋前,仔细端详他和阿妈阿婆曾经共同拥有的家,百感交集。“老屋还是那老屋,只是比十五年前更加残破。院子里长满杂草,高过三岁孩子的头,只有通往房门的甬道上,杂草略短些。”他募地心生凄凉,晓得这十多年里因无人照料,阿妈和阿婆的日子必定艰难。他站在门前迟疑,久久不愿敲门。终于,他把手放在了门板上。

出来开门的是阿婆,她略一端详,猛一惊,道:“孩子,是你吗?”只一句,老人就已哽咽。她仔细端详着,努力辨认着。没错,就是那个她曾经疼爱过的阿浦。虽然长高长大了,模样也变了,可还是她眼中儿时的阿浦。她拍打江浩,嘴里怪怨道:“你心肠怎么这么硬?这么多年都不知回来看看我们。你把你阿妈和我都给忘了!”说罢,泪如雨下。

江浩扑通跪地,向阿婆叩头。他向阿婆真诚忏悔,发自心底感念阿婆的恩德,感谢阿婆当年的救助之恩。“没有她老人家,阿妈和我活不到今天!”他心下想,然后说道:“阿婆怪得对,我不该不回来看你们。”

阿婆见他跪地,心先自软了,道:“孩子,起来。”阿婆拉起他。“我死前还能看到你,是我的造化。自古忠孝不能两全,阿婆错怪你了,你有你的事业。”老人欣慰道。她把他领进屋,两人面对面坐下。“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阿琬她人呢?”在阿婆的潜意识中,阿琬和阿浦就应该在一起。“我不曾与阿琬团聚,多年来都不知她的下落,此次回乡,我还指望能够打听到她的下落呢。”江浩回阿婆话道。他仔细端详阿婆,发觉她老了许多。

“看一眼你阿妈吧,她在睡觉。”阿婆说,“不要惊动她。自你走后,许是思虑过度,她精神出了问题,经常吵闹,整日地念叨你的名字。她若见到你,怕承受不了突然的惊喜,会加重病情的,莫吵醒他。”阿婆告诫他道,“不急,日子长着呢,慢慢来。”阿婆无限体恤道,你最不该忘记的就是你阿妈,她为你操碎了心啊!”

江浩凝视睡梦中的阿妈,发觉她不仅苍老许多,还略显痴呆相,不禁内心凄凉,心生愧意。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几乎哽咽。“阿妈为我操劳一生,我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这是何等的憾事啊!”

“还有阿琬——找到了吗?”阿婆忽然提到阿琬,显得很急切。

江浩黯然摇头。

“一定要找到她,报答她对你的情意。男女之情,能到这个份上,不易啊!况且,人家是富家小姐,以千金之躯,求你一己之爱,不是一般的情意啊。你生命中有两个爱你的女人,是你的造化,要珍惜!”阿婆虽显老态,可一谈起阿琬和江浩妈,思路依然清晰,“浦儿,你去过同安堂了吗?我有近十年没去了,也不知那里怎样了。前些年腿脚灵便时,我还常去。见不到先生,看看同安堂也是好的。”阿婆心事重重,坐在藤椅上,凄然道。

江浩晓得阿婆对同安堂有着很深的感情,一时不去就想得慌,于是说:“来时匆忙,我也不曾去呢。阿婆,我搀您一道去如何?”阿婆听罢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来幽梦忽还乡,”他搀扶阿婆来到绿柳街。眼前的同安堂,残垣断壁,碎石瓦砾,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稀可见,而今又多了些许岁月的尘封。这是他征战多年后,首次回到故乡。

天气晴好,阳光普照,绿柳街上行人如织。眼前的景象,已不似江浩离开梅镇时的那般灰暗。“到底是改天换地了!”他在心底叹道。

十五(186)—————()

街上走过的行人,一概笑意盈盈,翡翠河流淌着欢歌,河面上驶过一艘艘游船,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孩子们在嬉戏;就连大街小巷、路边垂柳、商号店铺,也比以往有生气。“只有新时代才有这样的气象啊!”他不禁感叹道。

他虽体会到了这万千气象,却不能完全与之交融。他心中有个隐痛,使他无形中与这景象阴阳两隔。他看着眼前走过的行人,心是冰冷的,感情是麻木的。眼前的景象,就像一组长镜头,在他面前缓缓划过——他像一个梦中人。

功成名就,也算衣锦还乡了,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心中的隐痛,是无法找到阿琬,虽然他不知她人在何处,甚至是生是死。战争年代,他还能做到不想,可眼下回家了,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这个问题严峻地摆在他面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唉,何止十年啊!”他吟诵那首悼念亡妻的词,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眼前的景象不甚真切,好似在梦中。翡翠河流淌着春水,河面上驶过一艘艘游船,船上和岸上互相打着招呼,遇仙桥上也不时走来三五成群的人们,从他眼前经过,孩子们在嬉戏,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和笑意,那是只有心里盛着温暖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他一点也感受不到这暖意,好像与眼前的景象阴阳两隔似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继续感受词人的心境,“唉,重逢?简直是奢望!”——他对找到阿琬一点信心都没有。眼前的景象,像一组长镜头,在他面前缓缓划过——他像一个梦中人。

他深切意识到,找寻父女俩,将是伴随他一生的事;找不到必将成为他心中一道永远的伤痛——“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阿婆,”江浩道,“你和阿妈跟我到城里去吧,我为你们养老,弥补我多年来对您二老的亏欠。”江浩诚意提出请求。

“哦,算了。想你还没有成家,自己都照顾不好,哪有时间照顾我们两个老婆子,不给你添麻烦了。趁我现在身子还硬朗,就由我来照顾你阿妈。等什么时候我们动弹不了了,我们会自己找上门去的。”阿婆乐呵呵拒绝道。

任凭江浩怎样劝说,阿婆就是不肯离开故土。

他返回县里,心里空落落的。故乡之行无功而返,他的内心充满失落和惆怅。夜阑人静之时,清风吹进窗子,他凝视墙壁上挂着的父女俩的合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拿出银元和小说,那是阿琬留给他,经由阿婆交给他的。多少年来,无论环境多么险恶,他都带在身边。看着这些遗物,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孤独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一九五四年十月,任职县委书记仅一年的江浩,调怀德地区任上,官至地委书记,成为苏南一个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地区的大员了。

上任伊始,他召集会议,在众多官员当中,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沈月娇。他召集的是政府各局委办负责人的扩大会议,一个中型会议室,江浩与地区专员分坐椭圆形会议桌的一端,各局委办负责人坐两侧,没坐下的在靠墙的两排椅子上就座。

被江浩认作沈月娇的女人,坐在会议桌的另一侧,距离有些远,加之开会不好仔细端详一个人,他有些不确定那人就是沈月娇。不过,他对沈月娇的印象可是太深了,这才分开几年呀。整个抗战期间,他们都在一起,即使江浩到上海从事地下工作,隔一段时间回根据地汇报工作,也能与阿娇晤面;解放战争初期,两人一同战斗在苏北解放区。两人在渡江战役前夕分开。随着全国的解放,阿娇转业到了地方。江浩在完成华南剿匪使命后,毅然决然上了朝鲜战场,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屈指算来,两人分开才三四年的光景。

江浩不动声色把会开完。果然不等他搭讪那个女人,那女人兀自走上前来,与他握手,“江浩书记,你好啊!”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她白皙的手。

江浩握住她的手,“不错,正是她!”他心下想,“分别四五年,她还是那个样子。许是和平时期养人的缘故,她似乎更年轻了。”江浩不禁眼前一亮。

已届中年的沈月娇,好似重新焕发了青春一般,竟如少女般神采飞扬。他仔细回忆她从前的影子,觉得记忆中的她全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她庸俗,狭隘,刻薄和自私,让人不愿与他交往;如今,沈月娇已从市井的媚俗中超脱出来,变得热情开朗,自信大方,娇媚中透着成熟女人温情气质。他不禁在心里赞叹道:“革命队伍真是一座大熔炉,竟然使她如脱胎换骨般改变。”

屈指算来,他们已有四年未见,彼此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你是哪年到怀德的?”江浩开言问道。

“四九年建国前夕,我所在的部队打过长江,继续南下,组织上考虑我是个女同志,加之地方上急需用人,我就留了下来。起初在地区医院当院长,两年前到卫生厅当了厅长。”沈月娇热情洋溢的介绍道,“听战友说你上了朝鲜前线。怎么没继续干军队工作呀?”沈月娇问道。

“跟你一样,地方上急需用人。如今和平了,该把主要力量用在经济建设上来。”江浩答道。

他们一道走出会议室。

“你那条受过伤的手臂,不碍事吧?”沈月娇问道。

沈月娇的问话,使江浩不禁回忆起抗战时期的那段历险,“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二十天呵!我那条受伤的右臂,多亏救治及时,才未落下残疾。”——当年,为了把药留给重伤员,江浩坚持不用药,是沈月娇一口一口为他吸脓血,才保住那条胳膊的。”想到这儿,他不禁将感激的目光投向沈月娇,“哦,不碍事儿的,全好了,就是阴天下雨时还疼。”他答沈月娇道。

江浩是欢迎沈月娇的到来的。他想呵,黄家养育了沈月娇,他该好生待她才是。是同安堂的情愫把他和沈月娇连在一起,对父女俩的思念,使他很自然地看重与沈月娇的关系。他自觉地把对父女俩的感情寄托在沈月娇的身上,尤其是在苦苦找寻十几年无果后,他选择沈月娇作为填补他情感真空的人选。

十六(005)(修改完毕)—————7

塘头村村民经过一冬半春的奋斗,完成了修渠挖塘和平整土地的工作,取� �丰硕成果,农林富渔全面丰收,全村农业生产再上新台阶。

是年秋,忙得忘了一切的阿根,忽然想起回乡探亲的事儿。“不能再拖了,不知两位老人晚境如何,真急死人了。”他对阿琬说,“务必马上回去探望他们。”

阿琬见一切忙得差不多了,时间也有,心情也有,于是同意阿根此时和她回乡。

二人做了一番准备,于说话的三五日后,动身前往梅镇。

二百里路两人赶了两天。有车乘车,无车徒步。到梅镇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场大雨。两人忙拿出雨具,遮风避雨。

二人冒雨走上绿柳街凭吊。

在同安堂原址,一座新建筑正拔地而起,两人询问街坊,回答说是政府在建国营合作社。

两人表情凝重,久久伫立,默默地缅怀着。

阿琬的眼眶湿润了,透过晶莹的泪花,眼前出现幻觉,当年朝夕相处的亲人,接连从建筑物后面走来,栩栩如生。“那是阿爸,走在后面的是姚叔叔(管家)。哦,还有阿浦,他那样年轻,永远充满着朝气。”——她心中的阿浦永远定格在了十五年前,“还有阿婆,阿娇和她在一起。”

她想得出神,只听阿根道:“走吧,天黑前得赶到黄花圃。”

两人翻过遇仙桥,向镇西的方向而去。

雨下得愈加大了。出镇子时,雨具已不能遮风挡雨,两人上下浇得通湿,冷得直打哆嗦,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

到黄花圃时,雨骤停。两人止住脚步,收起雨具,在一高处歇息眺望。

雨中跋涉颇费体力,兼着寒彻透骨,早已精疲力竭。

时值仲秋,大地枯黄,景色衰败,雨后的黄花圃更觉凄凉。两人心境很差,思忖此次故乡之行如此艰难,必不会得偿所愿。如此想,心中都不免蒙上阴影。

“就是那几间。”阿琬说着,一面指向远方。

阿根没来过黄花圃,他顺着阿琬的手势望去,看到远处雨雾中孤零零戳着几间茅草屋。

两人快步而去,走到近前,确认正是阿婆的三间草房。

敲开门,见开门的正是阿婆。凝视良久,认出对方,抱头哭作一团。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两人痛哭失声,阿婆反复念叨这一句。

哭罢,见阿琬身后还有一人,忙问:“是阿浦吗?”

阿琬道:“不,是阿根哥,您见过的。”

阿婆道:“你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可能是我太想阿浦了,看到谁都像阿浦。阿根是谁?”

阿琬晓得这十几年过去,有些事情阿婆已淡忘,于是道:“那年来同安堂求阿爸看病的阿根哥,您难道忘了吗?”阿婆努力回忆,方想起,仔细端详,断定就是,忙引二人入内。

进得屋来,阿婆迫不及待问道:“怎么,阿浦没有和你们一道来?”

她的问话令二人感到唐突,“没有啊。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处于离散状态,他没有找到我,我也没有找到他。”阿琬道。

阿婆急了,“可他来看过我呀,怎么会找不到你呀!”她潜意识里认为阿浦既然重新出现,就会立马找到阿琬的。

“您别急,慢慢讲。”阿琬道,“他是去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现在在哪?”阿琬急切地问道。——她劝阿婆莫急,可自己已然表现得急不可待了。

阿婆一拍脑门,“他是今年初春回来的,他没说他要去哪儿。他大概以为,就我这年老昏聩的样子,就是说了也不会记得。”阿婆后悔连连,“该死啊!”她自责道,“我怎么就不问问他去往哪里,好预备你来时告诉你去找他啊。”阿婆悔得自责连连,“都怪我,没有为你尽到心。”阿婆觉得很对不起阿琬。

“不,阿婆,”阿琬道,“怎么能怪您!”她安慰着阿婆。

阿根在一旁道:“今年初春,若我们那时来,兴许能遇见他。”他问阿婆阿浦到来的具体日期。

阿婆走到黄历跟前,翻开一页道:“阿浦就在这一日到来,只呆了一天,就匆匆走了。”

阿琬拿过那黄历,见标注阿浦来过的那一日是阳历三月十八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阿琬道,“既然他近期来过,就说明他还有可能再来,我们等着就是了。”阿琬显得很达观。

“不能一味地被动等待,这些年我们就吃了这个亏了,要主动去寻找。”阿根道,“阿婆,他从哪儿来?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他急切地问道。

“他只说他刚打完仗,从部队复员回来,要去地方任职。”阿婆道。

两人听罢阿婆的介绍,加以分析,得出阿浦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

“既然复员了,”阿根道,“那肯定到地方任职。到地方应首选苏南,苏南是他的故乡啊。”阿根分析道,“我们在这一带找寻就是了。”阿根似乎很有信心。

“可苏南也很大呀,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阿琬道。

“若他跟我们一样,是个农民,找寻起来确实不容易;可他是个复员军人,有军功,戎马多年,到地方一定身为领导,目标要大得多,我们平时多读读报,听听广播,兴许能找到他。”

一阵激烈的讨论过后,紧随其后的是良久的沉默。三人为错失重逢的大好机会而惋惜,同时期待下一次相遇时机的到来。

想过阿浦过后,阿琬注视阿婆,万千思念涌上心头,想那十六七年的分别带给他们的不是陌生,而是更真挚更炽烈的感情和怀念。她一头扑进阿婆的怀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蜷缩在阿婆的怀里嘤嘤而泣,阿婆也抽泣起来。

阿婆上下打量她,几番讲话都哽咽不出。

阿根在一旁劝道:“见面就好,莫哭,说说别后境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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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两人止住哭。阿琬问道:“阿婆,您还好吗?”

阿婆回道:“嗯,好!”

阿琬端详阿婆,发觉她人苍老了许多。

阿婆掰着手指,细数分别的年头,道:“整整十七年啊!孩子,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

阿琬看了一眼阿根,哽咽道:“那年阿爸和我逃难至塘头村,与阿根哥不期而遇。蒙阿根哥收留,得以度过这十几年的艰辛岁月……唉,一言难尽,容我过后跟阿婆细说。”

阿婆听罢,转向阿根道:“你们两家真是有缘!这么多年,互相帮衬着,才有今天,不易啊!”阿婆感慨道,忽然想起先生,急问阿琬道:“你阿爸呢?他还在世吗?”

阿琬低头,黯然道:“阿爸过世了,就在解放前夕。”

阿婆听罢,喟然长叹。

阿琬又道:“我婆婆呢?她还好吗?”

阿婆道:“在里间屋睡着呢,等醒了,让你们见面。”

见天色不早,阿婆忙张罗饭食。阿琬随阿婆一道入厨,两人一面做饭,一面聊着。阿根到院子里为阿婆干活。

吃晚饭时,阿婆把阿浦妈搀出来,与阿琬和阿根相见。两人见面,阿琬却见阿浦妈已现痴呆状,任凭阿婆怎样说,也不认得阿琬是谁,更不要说阿根了。

阿婆解释道:“你婆婆失忆了。她身体有病,常年卧床;许是想儿子想的,神智有些不清。她年轻时操劳过度,精神过度承压,兼着受了几回刺激,老了就落下这么个病根。”

阿琬见状,晓得两位老人这般模样,无人照顾,便觉晚景凄凉。“阿婆老了,婆婆有病,今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吃过饭,阿根和阿婆道别,道:“你们娘俩十几年未见,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你们谈吧,我到镇上找家旅店住下。阿琬愿意住几时就住几时,等她住够了,告诉我,我来接她。”阿婆挽留,阿根不依,道:“我只是找个住处,不远走,就在镇上,随时会来。”阿婆听了,晓得是家里没男人,必是阿根觉得住在一起不方便,才要另寻住处的,便应允于他,把他送出门去,回来和阿琬继续聊天。

阿婆问阿琬道:“我记得阿根还有个老母,还健在吗?”阿琬道:“老太太在抗战的第三个年头就过世了。”阿婆道:“阿根二次来同安堂时,说他媳妇已有身孕,想必如今长大成人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阿婆兴致很高,问道。

“男孩。”阿琬答。

阿婆听罢,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说罢,两人相视而笑。阿婆问道:“孩子在家跟着他阿妈呢,是不?”阿琬见阿婆提阿嫂,一股酸楚涌上心来,黯然答道:“阿嫂不在了,孩子托邻居照管着呢。”阿婆听罢,很是吃惊,道:“这是为何?”

阿琬把阿嫂遇难的经过说与阿婆。阿婆听罢,长叹一声,道:“你们两家总共有六口人,如今只剩下你和阿根,带着一个孩子。你们在一起生活吗?”

阿琬道:“哦,不,我在村上当村医,在医务室住。阿爸和我落难塘头村的十几年里,我被恶霸逼迫,落难尼姑庵,与阿爸和阿根哥聚少离多,连回乡看您和婆婆都耽误了。”阿琬一五一十,把别后境况说与阿婆。

阿婆见她面带倦容,晓得她连日赶路,够乏的,因而说道:“你一定累了,早点歇着吧。以后日子长着呢,再慢慢聊。”说着,把阿琬领到隔壁房间,见有些杂乱,收拾一番,添了一床新铺盖,安顿阿琬睡下。

这一夜阿琬没睡好,整夜都在做梦,一会梦见阿浦回来了,一会又梦见他在外面娶了老婆,上门找他,他又不认,十分古怪。

直到晨曦微露,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早上醒来,天光大亮,她只感到脑子涨涨的。向窗外看,昨日下了一天雨,今天终于放晴。

她发了一会子呆,想到要为二老做些什么。“她们年纪大了,做家务吃力,该为她们洗洗涮涮才是。”想着,穿衣下床,蹑手蹑脚来到二老的房间,见阿婆已起床,在做着早饭。

她把二老的被褥拆了,卸下窗帘桌布什么的,又搜罗出一堆脏衣服,一并拿去洗。

阿婆劝阻道:“这些不用你做,我自己能洗。你来了,只管安生呆着,住不了几日你就要走。”

洗到一半时,阿根打镇上而来,见阿琬当院洗衣,与她拉话道:“二老这般境况,真是够难的。阿婆老了,行动不便,还要照顾你生病的婆婆;如果眼下还成的话,那么以后会一年比一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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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的话让一时专注洗衣的阿琬立刻愁云覆顶,她停止洗衣,两眼望着盆里的水发呆。良久,她道:“我也这么想,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阿浦一天不回来,这困难就一天不能解决。”

两人好一顿商量,也商量不出良策来。无奈,阿根道:“我去砍几担柴回来。阿婆用柴太不方便,我听街坊说,她当街捡树枝木棍什么的当柴烧。”

阿琬望着阿根远去的背影,起身从盆里拿洗好的衣服,往绳上晾。她把手放在身后,轻锤自己的后腰,抬头看了一眼当头的熠熠的太阳,心头却灰暗无比。家乡的山水,在她的梦里出现不止一次了,今日又见,更觉亲切。他回忆起大难来临前与阿浦回黄花圃的那一次温馨旅行。突然,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不由得呼喊道:“阿浦,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为什么重逢这么难?今生还能否团聚?”

“是阿根来了吧?”阿婆隔窗问话。

阿琬答道:“是。”

阿婆又道:“光听说话的声音,怎么不见人进来?”

阿琬答道:“他去砍柴了。”说罢,听得阿婆在屋里埋怨道:“来了连个人影也未见,就去干活了。你们来一趟,就知道不停的干活,也不陪我老婆子说会儿话。”

阿婆的语气明里带着嗔怪,实则是在夸赞。说罢,入厨做饭了。等她看到阿根时,已到了中饭时间——阿根打了三担柴而归。

“让你婆婆多睡会,过会儿我再服侍她吃饭,我们先吃。”阿婆招呼二人坐下。“累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阿婆充满爱意地对二人说。

两人向餐桌上看,发觉阿婆真是会调理。桌上的饭菜琳琅满目,汤是汤,饭是饭,挺一般的食材,搁阿婆手里就变成色香味俱佳的佳肴了。“好像又回到同安堂!那时阿婆就是这样为一家人调理饮食的。”阿琬回忆起同安堂的岁月,不由得感慨万千。

由着阿根打柴的话头,阿婆道:“过去这个家用柴,都是阿浦去打……”

两人一面吃饭,一面听阿婆讲话:“那时,我常年住同安堂,家里就阿浦妈一个人。阿浦很能干,经常到五峰山去砍柴,隔三差五还要给同安堂挑一担去。嗨,多好的孩子啊!可如今去了就不回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阿婆提打柴是虚,想念阿浦是实。她的话充满了无奈,也饱含了对阿浦的思念,同时勾起阿琬的无限思念之情。大家跟着她,一道回忆同安堂的美好岁月。

阿琬情绪低落,接过阿婆的话茬道:“战争年代,兵荒马乱,无暇回家,还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太平了,回来一趟也这么难!这究竟是为什么?”阿琬情绪激动,说这番话时有些起急。

阿根想到,过去与她提阿浦,她总是很平静,今日却不同,因而想到,她是见了阿婆,感到委屈,才倾诉的,是真情流露。

阿婆见阿琬情绪很坏,不得不劝道:“想他回来一趟,必有下回,耐心等待吧。你婆婆就是因为想他,忧急交加,精神出了问题,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阿琬听了阿婆的话,更加心急,道:“他不念及我,也该念及他阿妈和阿婆您呢,可不知为什么一去不回头。莫不是躲着我不成,或是在外面找了老婆。”一面说,一面停止吃饭,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二人听她如此说,不免加以劝慰;但同时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心下想:阿浦一去不回头,可能是在外面找了老婆。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婆道:“琬儿,你什么时候走,跟阿根说一声,让他来接你。”片刻,怕阿琬误解,忙解释道:“琬儿,不是我撵你,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什么时候想来,再来。”

提到分别,阿琬伤感道:“后天回去,明日再陪您一天。”

隔日,阿根退了房,买好票,来接阿琬。

阿琬显得心神不宁。她避开阿根的目光,显得心事重重。她来到阿婆的房间,道:“阿婆,我改变主意了,留下来照顾您和婆婆,不回去了。”

阿婆诧异,问道:“这是为何?”阿琬道:“您和婆婆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顾,想必生活十分艰难;阿浦一去不回头,我已然嫁给他,就是梅家的儿媳,理当伺候您和婆婆,替他尽一份孝道,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阿婆听了,心下感动,道:“心是好的!可我觉得还得往长远想才是。我们是老了,可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我想阿浦一去不回头,该不是把你忘了吧;若真的把你忘了,你不能就这样守一辈子,该和阿根再走一步才是;你婆婆有我照顾,村上给我们五保待遇,发救济给我们,过得去,不用担心。常回来看我们就是了。”

阿琬仍犹豫不决。阿婆继续开导她道:“还是和阿根回去的好。再过三年两载,若阿浦再无消息,你就和阿根成婚。你的下半辈子,不能就这样下去,还要依靠个男人才是。阿根是个好人,看他这般重情重义,对你绝不会错的!要相信缘分,没准上辈子老天就为你们安排好了。”

阿琬听从阿婆的劝告,随阿根由梅镇而返。

阿根到隔壁阿荣家接回康儿,对阿荣夫妇千恩万谢。

一连数日,阿琬都沉浸在不良情绪中,不能自拔。见阿琬情绪低落,阿根劝道:“此番回乡,是为了看望二位老人,目的达到了,应该高兴才是。二老健在,今后就有了念想。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去看望她们。此次回乡,我们并不奢望找到阿浦,慢慢来吧。”

十九(十八11)—————()

再说江浩在城里,成天忙于工作,工作之余与朋友交往,并不敢相忘阿琬,思念与日俱增。

他庆幸能和沈月娇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这样,可以和她共同找寻父女俩了。他有个感觉,见到沈月娇,如同见到父女俩。沈月娇的存在,似乎增强了他找寻父女俩的决心。同安堂的共同生活,为他们提供了说不尽的话题。他们在一起缅怀父女俩,缅怀同安堂的生活,追忆那逝去的,但无法忘却的美好岁月。沈月娇可谈的话题似乎更多,十几年的军旅生涯,逃难路上的坎坷经历,县城里的风土人情,甚至某某的个人隐私,她都乐此不疲。江浩希望沈月娇多谈父女俩,分担他对父女俩的思念。沈月娇问:“是否有父女俩的消息?”江浩黯然摇头。

“也许今生今世都无法找到他们了。都怪我,没有及时找寻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

见他情绪很坏,沈月娇不得不附和道:“不要过分自责,我们努力就是了。”

江浩发觉,沈月娇从不主动谈父女俩,即使是附和,也绝少谈感情上的事。他逐渐意识到,沈月娇对父女俩的感情淡漠许多,没有太多的牵挂,并不像江浩盼望的那样强烈---维系他们的纽带似乎不复存在。

沈月娇更看重与江浩的关系。这不仅因为他们曾有过一段渊源,她更看重与江浩发展关系的重要性——江浩当属整个地区首屈一指的人物,和他交往,就是在为自己的政治天平增加筹码,对今后的仕途发展,作用是不可或缺和不言自明的。

与沈月娇交往,江浩不时产生些许顾虑。沈月娇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女人最好的时光已过去。“她为什么不结婚。她在等什么?”他几次产生冲动要问她,都因话题太敏感而未说出口。战争年代,沈月娇一直在后方机关工作,无行军打仗,颠簸劳顿之苦,凭她的条件,是可以早早完婚的,可是……

那一年,江浩跟随部队完成整训任务后,随即踏上东进的征程,进入苏中。临别,他嘱咐沈月娇多留意父女俩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即托人过江通知他。阿娇答应了。

记得那个晚上,沈月娇说了一些动情的话,言语间流露出惜别之情。她的话让江浩听了感动,但未曾多想,以为是姐弟之情,因而由衷钦佩她是一个重情重意之人。

这一走就是七年,当江浩重新踏上这块令他魂牵梦绕的土地时,已是黎明前的破晓时分,百万雄师陈兵江北,欲横渡长江,解放全中国。

春风又绿江南岸,不似别梦依稀时,换了人间。

近十年光景,他无暇找寻父女俩,内心倍受折磨和煎熬。起初,他和沈月娇还互通信息。后来,由于战事趋紧,他们失去联系。抗战胜利时,江浩升任连长,战斗在苏北解放区。解放战争爆发后,江浩所在的部队编入第三野战军序列,驰骋于华东战场。整个抗战其间,沈月娇都留在苏南根据地。国共重庆谈判后,中共出让苏南根据地,沈月娇到了山东解放区。他们见面了,彼此介绍别后境况,特别提及找寻父女俩的心路历程。江浩发觉,沈月娇对父女俩的情感淡漠了许多。对即将取得胜利的憧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设计,使沈月娇无暇顾及父女俩。江浩每每提起父女俩,沈月娇都不很热心。

然而,沈月娇对江浩却格外热心。每一次相见,她都像大姐姐一般关心他。江浩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在刚毅外表掩盖下的心灵,竟唤起些许儿女柔情来。这情感虽说不似每每想起阿琬时的感受,但都在他心里激起阵阵涟漪。解放前夕,江浩已是解放军的一名团长了,潇洒干练,英姿勃发,他显得异常引人注目。在异性眼里,江浩正当年,有资本,建国后,不愁在军界或政府里找不到位置,不少年轻女性悄悄把目光落在江浩的身上。

那个年代,中国人对婚姻是很看重的,到了婚龄而不谈婚论嫁,多半被人耻笑,一些人则要行使牵线搭桥的神圣职责的。地委行署上下,他们周围的朋友,一些热心人都极力为他们各自撮合婚姻,但不约而同都遭到他们的冷遇,他们不热心几乎到了连见都不愿见的程度。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月老们”的积极性,当发现沈月娇和江浩过从甚密时,人们方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连三岁孩子都看得清楚:两人年龄相当,一个是地委书记,一个是卫生厅厅长,都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还符合郎才女貌的传统婚配标准,真是太合适不过了。于是乎,这些热心人开始抱怨自己缺乏洞察力,人家在那里谈得好好的,非要节外生枝,瞎起劲。

对于出现以上局面,江浩惊呼大事不好,而沈月娇却求之不得。她庆幸舆论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江浩有这样的顾虑,觉得自己和沈月娇都是独身,频繁往来,难免不让人往谈情说爱抑或男女关系上想,但他没有理由拒绝与沈月娇来往,况且,人家并没有提出建立恋爱关系,怎好拒绝呢?他开始有意疏远她,而沈月娇依旧频繁出现在地委机关大院,面带微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让人更加坚信先前的判断了。

有时,兴之所至,沈月娇会大展厨艺,在江浩的独身宿舍里做几样可口的饭菜,和江浩体验“家”的感觉,搞得江浩很被动,也不好说什么。

沈月娇绝对是交际高手,她深谙交往之道。她找一些恰当的理由和江浩攀谈:“你的医术如何?我有些不舒服,你能否为我把脉?”

“你是知道的,我只学到一些皮毛,未及深学,就离开了同安堂,哪里会为人诊病?”梅津浦搪塞道。

沈月娇听罢,嫣然一笑,并不介意梅津浦的态度。“我可是受过同安堂真传的。如果让我坐堂接诊,我不会比哪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差。他们只有书本知识,没有多少实践经验。况且民间医术有独到之处,远比书本上学来的深厚,只是人不能为自己医病。日后你若生病,我来为你医呦。”

梅津浦听罢,不置可否。

二十(十九00)—————()

他承受着越来越重的舆论压力。有人开始询问他的终身大事,问他几时完婚,搞得他哭笑不得。他也曾试图解释,结果只能是越抹越黑。人们以为是时机不成熟,还未到公之于众的程度,而对他们的关系却深信不疑。

梅津浦和沈月娇都是公众人物,婚恋之事受到各方关注。如果梅津浦承认了这桩恋情,倒很符合大众的心理;如果加以否认,则很不合情理。一个地位显赫,一个娇媚可人,而立已过,不惑将至,真是今生只一次,来世不再有,还等什么?在人们眼里,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再合适不过了。而对梅津浦深藏心底的那段恋情,他既然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官场上沈月娇的表现,让江浩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沈月娇官做得不大,却能把政治搞得像艺术一样,官样文章,篇篇精彩。在地区医院门诊大楼竣工典礼仪式上,她利用与江浩的私人关系,把地区党政主要领导都邀请了去,她大谈怀德地区的卫生事业。她非凡的口才和干练的表现,令举座叹服。沈月娇的得意之作是在地区医院搞了中西医结合的探索和尝试,并获得巨大成功;怀德地区百分之八十的乡村普及了卫生所,她一手促成教育和卫生两个系统开展合作,使乡村医生在医专和地区医院接受经常性的业务培训和指导,三年下来,轮训一遍,地区医院成了医科大学,成绩斐然。她在苦干的同时,也很注意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网罗亲信,逐渐培养有利于自己的权利氛围。不多年下来,她已是永安城里无所不在,炙手可热的热点人物了。

沈月娇不是那种甘于寂寞和平庸的女人。她的生命是专为权利而生、为权利而活的。“一个人在世上走一遭,就要轰轰烈烈,不惜任何代价。”这是她的信条。论权利,江浩是永安城的主宰,论像貌,江浩是仪表堂堂。要嫁就嫁这样的男人,她沈月娇就是永安城里的“皇后”了。

一个女人若是权欲熏心,那么,她多半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在她看来,青春和美貌不过是她个人欲望天平上的筹码,要为人生终级目标服务。她跃跃欲试,要为实现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冲锋陷阵了。

她频频向江浩发起进攻。她以女人特有的温情打动他,江浩不为所动。沈月娇很有耐性,她不温不火,等待最佳时机。不多久,她便向江浩摊牌了。

“你真的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江浩反问道。“我的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阿琬。”江浩努力坚守最后一道防线,不让自己溃不成军。

沈月娇就是沈月娇,她永远那样自信,好像她就没有失败过,将来也不会失败。她并不急于得到答复。她拿起手提包,面带微笑,昂首挺胸,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出机关大院。

一九五五年春末夏初,梅津浦去省委党校学习,暂时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他希望人们把他与沈月娇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忘掉。

在南京,他与鲁闻二位好友重聚。学习间隙,他们频繁相聚,谈工作,谈友谊,谈阿琬,江浩绝口不提与沈月娇纠缠不清的关系——他知道,鲁闻二位好友若晓得沈月娇在追求他,必婉言相劝于他,不会让他放弃等待阿琬而选择阿娇的。

“你要坚信阿琬还活在世上,”闻远为江浩打气道,“坚守住与阿琬的这份感情,不要轻易动摇。”她晓得江浩与沈月娇在同一级政府工作,但从未想过他们会走到一起去。

三个月后,他由省城返回,几位同事好友为他接风洗尘。在接他的人群里,他没有看到沈月娇。他暗自庆幸,希望沈月娇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可是,在接下来的接风宴上,他见到了沈月娇,还有坐在她身边的地区医院院长唐浮。沈月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永远那样自信。

人们频频举杯,欢迎他归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喝得耳热心跳之时,唐浮端杯起身讲话,首先对江浩书记归来表示欢迎,继而说些参加欢迎会如何如何荣幸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对他的顶头上司——卫生厅厅长沈月娇的工作业绩大大夸赞一番,对地区卫生系统取得的成就大加赞赏。然后摇身一变,把自己转换成沈厅长代言人的角色,对于地委行署领导给予卫生事业的大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他不断的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让人感到他就像一个善变的变色龙,不知代表谁在讲话。他连篇累读的讲话,让人感觉是在做报告。他很巧妙地把江浩和沈月娇联系在一起,让人觉得他的祝酒词内容充实,而且意境悠远。

他真是谈话高手,既有对地委行署领导的可接受的赞颂,又有对自己顶头上司沈月娇的合理奉承,谈话非常得体,可谓恰到好处。末了,他祝“尊敬的江浩书记和漂亮的沈厅长健康快乐”。一席话说得气氛更加热烈,大家找各种理由,把江浩和沈月娇往一块扯。大家纷纷起立,频频向他们举杯祝酒。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江浩觉得自己像个傀儡,被人牵着鼻子走,完全没了自主。“感情这东西怎好生拉硬扯!”他瞟了一眼沈月娇,发觉她一脸得意的样子,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自己离开的这三个月,沈月娇没少下工夫。”因而想到:“自己就像一桩阴谋的受害者。”他有些愤然。

“怎么办?是做最后抗争,还是屈服舆论的压力?”正在他彷徨时,沈月娇翩然而至,永远带着她那不可捉摸的笑容。“怎么?害怕我吗?我又不是大老虎。为什么要躲我?”她直言不讳道。她了解梅津浦的弱点,懂得他的心理,她为他“诊断”过了,而且“确诊”了,准备最后治好他的“病”。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装着阿琬。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们团聚呵!她可是我的妹妹呵!”她似乎很真诚,言语间流露恳切之情。“可是,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我怀疑她是否还活在世上。我不想把你从阿琬身边夺走,可是,为着一个是否还存在都成问题的人继续等下去,是不是太傻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背负着‘恩德’的十字架,它压得你透不过气来。现在,该是卸下它的时候了。你不能做感情的奴隶,做所谓“恩情”的殉葬品。我们青春已逝,再等下去,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沈月娇慷慨陈词,既有真情流露,又有对现实的考虑,江浩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

夜深人静,江浩难以入眠。沈月娇把球踢给了他,该是他定夺的时候了。

对于他来讲,这是有生以来最难以决断的事情。父女俩的恩情让他难以忘怀,他无法割舍那份情,沈月娇的话像催命的咒语,在他耳畔回响。他左右为难。

他想了很多很多,觉得父女俩真的未必活在世上了。如此说来,觉得和沈月娇结合,的确是对父女俩最好的纪念了。“是呵!沈月娇毕竟是同安堂的人,不管是嫡亲,还是收养,都是黄家的一员,总比不相干的人要好。黄先生在天有灵,也是会赞许的。”

终于,他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崩溃了。他入睡了,同时,作出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一九五六年初,在一片欢呼声中,江浩与沈月娇一道携手步入婚姻殿堂。

“你当真忘掉阿琬了吗?”这是闻远在得知江浩迎娶沈月娇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江浩无言以对。

“我觉得阿琬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梦见她和我们在一起。我有预感,阿琬还活着。”

江浩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闻远训示。

“他竟然在没有透露半点消息的情况下,就和沈月娇结合了,真是不可思议!”闻远心下想。

当江沈二人婚后去拜望鲁闻二人时,闻远看到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她在心里默念,“我跟他说的话算是白说了。他真有主意,婚前竟没通知我们。他是怕我们阻拦?还是另有原因?”

在闻远看来,江浩娶阿娇简直就是背叛。“他们的结合是对爱情的亵渎!江浩简直就是负心汉。”她望着江沈二人,无限感慨道:“相爱的人劳� ��纷飞,不相干的人却做起了夫妻。”

她对阿娇并无成见,在同安堂时还是好伙伴,可是她看不得别人取代阿琬。因为她知道阿琬和江浩的爱情爱来之不易,也晓得阿琬为了这份爱,付出了比常人大得多的努力。

尽管闻远不赞成为爱情而殉命,但她总觉得,他们的结合太草率。她坚信阿琬还活在世上,并且就在苏南。

二十一【后加一章】(110)—————(17)

塘头村沐浴在和谐的阳光下,显现出强烈的生机与活力。

短短几年里,村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现过去不曾有的新气象:粮食连年增产,千亩鱼塘喜获丰收,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有尺八长的鱼吃,村里铺了路,修了桥,扩建了打谷场,成立了广播站,孩子有学上,供销社商品种类繁多,五保老人得到妥善供养,村民福利逐年提高。

新时代,人人都在努力,体验当家做主的豪情。简玉鑫和阿根一如既往,积极工作,抓集体生产,努力改变家乡落后面貌。两人都是出色的村干部,富于执行力,上级指示到哪儿,他们就把精神贯彻到哪里。

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阿荣一家了。头年初,夫妇俩从阿荣大哥家过继来一个女儿。那女孩叫蓉儿,与康儿年龄相仿,生得模样姣好,聪明伶俐。小姑娘一到村上,就在“村小”入了学。

蓉儿能说会道,很讨人喜欢,一到班上就和康儿成了好伙伴。学校缺人手,阿琬忙不过来,就让她和康儿做学生干部,管理班级。蓉儿很懂事儿,没少替阿琬分担。

阿荣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一个大白胖小子。阿荣嫂娘家妈过世早,婆婆远在邻村,又上了年纪,无人伺候月子,赶上阿荣嫂产后没奶,阿琬义不容辞,跑前跑后,忙着为阿荣嫂下奶并伺候月子。

此时偏赶上阿荣家养的猪产仔,一窝产下十二个。平时照顾鸡鸭鹅狗猪,连同侍弄菜园,都是阿荣嫂的事儿,阿荣乐得做甩手掌柜。如今情况特殊,阿荣自觉承担,一边照顾媳妇儿,一边接崽喂食、侍弄菜园。他心灵手巧,把里外归置得井井有条。有时阿荣一个人忙不开,阿琬就过来照应一下,以解燃眉。

阿荣苦盼十年,一朝得子,喜笑颜开,他逢人便讲:“添丁进口,猪肥满圈,我孙家终于有后了。”旁人则一律奉承他道:“可喜可贺!”

孩子满月那天,夫妇俩为孩子行授头礼。

阿琬、阿根和简玉鑫,并众亲友乡邻前来致贺,阿荣家小院立时热闹起来。杀鸡宰猪,且为客烹,大宴乡邻,好不热闹。众宾客把阿荣家的几间小屋挤得水泄不通。两口子跑前跑后张罗着,生怕怠慢众了乡亲。乡亲们表示关心,纷纷询问。有乡邻问:“给孩子取名了吗?”阿荣嫂很自豪,响亮地回答道:“取了,叫阿囝。”

吃午饭的时候,阿荣嫂儿特意表扬阿琬“医术高超,妙手回春”,道:“这要在旧社会,要儿子,恐怕只有想的份喽!”

她的话在乡亲们中间引起共鸣,众人不禁将钦佩的目光投向阿琬。大家一面喝酒,一面聊天,好不惬意。午饭后,夫妇俩请村上最好的剃头匠为孩子剃头。

苏南农家得子,是件大事,尤其是在苦盼半生人到中年时。夫妇俩喜得贵子,心花怒放。阿荣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孩子刚满月,就张罗下地干活。她对来看她的阿琬道:“明天我们一起下地插秧。”

时下正是晚稻插播季,正赶上学校放暑假,阿琬给孩子们布置了作业,放孩子们回了家。

她一面参加劳动,一面为村民解暑降温,提供田间医学护理。

她一口答应阿荣嫂,但转念一想,孩子在哺乳期,离不开娘,故劝道:“阿囝需喂奶,不急着下地,缓缓再说。”

阿荣嫂按耐不住,道:“我想缓,可这双手不答应啊。”说着,调皮地将手在阿琬面前晃了晃。“孩子让蓉儿看着,你阿荣哥回来也能照应;喂奶也好办,我回来送就是了。”

翌日一大早,阿琬肩背药箱,出现在阿荣嫂面前。阿荣嫂见状,发出啧啧赞叹,道:“你这个样子,真不像农民。若是生在城里,走在大街上,比城里人还抢眼。”阿琬对阿荣嫂不时送来的溢美之辞,从不沾沾自喜。

两人来到地头,见众姐妹还没有到。二人将稻秧运至地头,做好插秧准备,还不见有人来。二人索性坐在地头,谈天说地起来。

天气晴好,无风无雨,太阳懒洋洋,刚露出个头。清晨的田野,万籁俱寂,太阳正冉冉升起。阿荣嫂依然“谢”不离口。“你妙手回春,让阿荣和我抱上儿子,让老孙家接续上香火,我们还没谢你呢。我婆婆听说他们孙家有后,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想要当面向你道谢,要不是岁数大了大家拦着,恐怕早就来了。”

阿琬听罢,莞尔一笑,道:“谢什么!我只是做了点分内事儿,不足挂齿。”

阿荣嫂又道:“谢你的并不是我们一家,乡亲们对你感恩不尽。乡亲们说,你原本是城里人,有文化懂医术,到乡下来为我们服务,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解除了家家户户的病痛,真是行大善积大德;乡亲们还说,你服务态度好,真心待大家,从不摆架子、要人情;遇到急病,半夜找你,你也不推辞,有时正赶上你吃饭,也随叫随到,乡亲们非常感动。有的说得更神乎其神,说你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阿琬听罢,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我哪有那本事。我就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女子,落难到村上,蒙阿根哥收留,承众乡亲厚待,才有今日的。”

阿荣嫂不以为然,道:“乡亲们说得有道理。过去有病没钱治,捱大了难治,只好等死;村上缺医少药,生孩子就能死人。”

阿琬不解,问为什么。

阿荣嫂道:“还不是因为没钱,生孩子不去城里医院,找接生婆或干脆自己接,往往孩子生出来了,大人却死了,有时大人孩子一个也保不住。还有,乡亲们对你坚持参加劳动赞不绝口。他们说,你是村医,还兼着“村小”的教员,原本可以不参加劳动的。我大伯哥那个村,村医谱可大喽,一年到头也参加不了几回劳动;即使参加了,也是装装样子,拈轻怕重不干活,大家有求于他,碍于人情,记分员不敢不给他记工分。乡亲们当面不说,背后议论纷纷。”

二十二(二十一18)—————(18)

两人正唠得欢畅,见同组村民陆续来到。

众人见阿琬和阿荣嫂已完成准备工作,不由分说干起来。阿琬和阿荣嫂协作,各把一陇,开始插秧。

太阳升至三竿,天气哄热,有人停工,到地头树下歇息。

阿根来到地头,见阿琬和阿荣嫂还在劳作。他不方便下到田里,便隔空喊话道:“阿琬,刚接到乡里通知,要你去参加培训,明天报到。”

阿琬直起身子,手拿秧苗,也隔空向他喊道:“去哪里学习?要去多久?”

阿根道:“去地区医专,要三个月。”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阿荣嫂听罢,道:“好事儿。到城里长长见识,散散心,乡下太憋屈。”

阿琬道:“我早有此意,想充实自己。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下好了。”

两人边干边聊。阿荣嫂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估摸到为孩子送奶的时间了,和阿琬打过招呼,匆匆离去。

一顿饭工夫,阿荣嫂折返,挥汗如雨,又大干起来。见太阳到了头顶,阿琬惦念独自在家的康儿,要回家做饭。阿荣嫂道:“我们一道回去,下午你就不用来了,我一个人干就成。你该在家准备准备,明天就要进城了。”

不料,吃过午饭,阿琬又回来了。干了一个时辰,阿荣嫂催促她道:“快回吧,这里不缺你一个。”阿琬直起腰来,看了一眼太阳,见刚有点偏西,道:“还早,不忙,把这陇插完,再走不迟。”又插了一会,禁不住阿荣嫂反复催促,方罢手回家。阿荣嫂在她身后道:“晚上我过去为你送行。”

阿琬返回卫生所,准备好行装,见时间还早,回家去给阿根爷俩做饭。

进门见康儿在做作业,阿根还没回来。

饭快做好时,阿根到家了。阿琬详细询问培训的事儿,然后道:“阿根哥,我这一走就是一个月,你在家可要照顾好自己和康儿,吃饭要应时,不要对付。康儿正在长身体,一日三餐要吃好,马虎不得。”

阿根听到阿琬的话,有些不好意思,道:“阿琬,你放心,不管多忙,我也要照顾好康儿吃喝。”他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做着保证一样。

阿琬听罢,发觉自己话说重了,好像阿根好吃懒做似的,忙改口道:“不怪你,你工作太忙。不过不要紧,我离开的这一个月,阿荣嫂会过来照应的。她晚间过来,我会叮嘱她的。”

阿琬忽然觉得,这个家应该有个女主人了,“自己是吗?”她自问,“如果是,也是个不称职的女主人——自己并未尽到女主人的职责。”她心下自思,“这么多年,阿根哥都没考虑续弦,是由于我的存在,把他给耽误了吗?如果这个家没有我,兴许阿根哥早就再娶了。”她想,自己是阿根最亲近的人,都没想到要为他张罗一个女人,更何况别人!

她心生愧意,便想到要积极弥补。“如果他找别的女人,或许因为相互不了解,或感情不和什么的,不会幸福。我对他好,是能够保证的。”她想到阿婆说的三五年为限、若找不到阿浦就嫁给阿根的话,“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嫁给阿根哥,不再想阿浦了,该相信与阿根的缘分!”她打定主意,培训回来,就和阿根成婚。

阿琬忙着收拾什物,缝补浆洗。阿根在一旁看了,道:“快吃饭了,明天你就走了,就不要忙了。”阿琬道:“吃饭不急,阿荣嫂说晚上要过来,等等他们。阿根哥,我要走很久,您和康儿都不会照顾自己,我把眼前想到的活都做出来,省得您和康儿到时手忙脚乱。”

阿根听罢阿琬一番话,心下想:“阿琬想我之所想,做我之所做,真是周到之至。今生遇到阿琬,真是我们爷俩的福分!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了!”

黄昏时分,阿荣夫妇到来。阿荣嫂怀抱阿囝,阿荣牵着蓉儿。阿琬忙着招呼他们。阿荣嫂把阿囝放到床上,对阿琬说:“刚喂过奶,睡了。我这儿子睡觉可沉了,估摸我们吃完饭也不会醒。”

阿荣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道:“我买了点吃食,今儿个给阿琬送行,大家聚一聚,好好畅谈畅谈。”说着打开包装袋,还真丰富,有火腿、盐水鸭,还有咸鸭蛋。

阿琬一见,立刻嗔怪道:“又破费,这得花多少钱,你们也不富裕啊。”

阿荣嫂接茬道:“不碍事的。收工后去供销社,正赶上进了一批货,琳琅满目的,我就挑了几样应时小吃,很方便的。”

说话间,发觉有人进门。大家一看,发觉是简玉鑫,都很意外。简玉鑫道:“我是不请自到,欢迎吗?”

大家一听,由惊转喜,立刻报以热烈的欢笑声。

简玉鑫继续调侃道:“想必阿荣夫妇是应邀来的,我是硬要来的,对不?”他着重在“硬要”两字上加重语气,显得风趣而幽默。

众人听出他的话并无怪怨之意,都很欣慰。阿荣嫂忙说:“要这么说啊,我们也是硬要来的。我们都没有接到主人的邀请。”

阿琬听罢,忙说:“你们都是我和阿根哥的客人,请都怕不来,哪有硬要来之理。众人听罢,都大笑不止。

简玉鑫把手里提的酒放到桌上,道:“今天为阿琬送行,我们喝点好酒,是老战友来看我时送的。”

大家看那酒,发觉是一瓶茅台,都暗自庆幸有口福。

简玉鑫又道:“听说阿琬要去学习,我就觉得应该来送行。没有事先通知你们,不要见怪啊。”

阿琬听罢,忙说:“简书记还那么客气,不是说好了要拿这儿当家的吗!怎么几日不来,就忘记了呢!”

众人的欢声笑语,惊动了在里屋做作业的康儿。他跑出来,一看究竟。当他看到蓉儿时,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见时候不早,阿琬招呼大家吃饭。她把阿荣夫妇带来的熟食稍加改刀,盛在盘子里,加上自己做的农家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斟上酒,酒香扑鼻,情浓意厚。

简玉鑫举杯,道:“今儿个我反客为主,首先提一杯酒,为阿琬饯行。”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简玉鑫对阿琬道:“此次培训,是地区卫生厅组织的,机会难得,各乡都派出了村医。由于名额有限,很多村医没有报上名,要等到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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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当头,烈日熠熠。

午时,二人站到了绿柳街上。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大吃一惊:同安堂早已消失,就连那残垣断壁,碎石瓦砾也不见了,眼前伫立的是一幢别样的建筑。

眼前这一切,丝毫没有改变阿婆对同安堂的感情。那建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中的那座圣殿无人能够取代。她注视眼前的建筑,像瞻仰丰碑一般,久久凝视。

她的表情告诉阿浦,她在缅怀过去,缅怀先生,追忆逝去的同安堂当年温馨的日子。

慢慢地,阿婆开口了,道:“同安堂不见了,先生没有了。现在唯一能告慰先生的,就是你和阿琬的命运结局。浦儿,一定要找到阿琬,报答她对你的情意。男女之情,能到这个份上,不易啊!我亲眼见阿琬为你复学之事苦苦哀求先生。况且,人家是富家小姐,以千金之躯,求你一己之爱,不是一般的情意啊!你生命中有这样的女人,是你的造化啊,要格外珍惜!”阿婆虽显老态,可一谈起阿琬,思路依然清晰。

阿浦道:“阿婆,跟我走吧。战争年代,兵荒马乱,我未能为您和阿妈尽孝;如今和平了,去享几天清福吧。”阿婆不愿去,道:“你知道,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故土,到别处去一定不适应。要接就把你阿妈接走吧,她需要照顾。找到阿琬,常来看我就是了。”阿婆显得很达观。

告别阿婆,二人赶往南京,与省委组织部接洽,落实组织关系。二人拿着组织部的介绍信,即刻走马上任。

“津浦,你看,”在赴任的火车上,阿娇指着省政府经发局发的内参上的数据,对阿浦说,“我们将要赴任的这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综合指标全苏南排名倒数第二;从地理位置看,也较偏僻,想必是个十足的穷地方。当初为何不争取一下,要求到比较富裕的地区去工作?”阿娇对阿浦发出质疑。

“服从组织分配,多年我都是这么做的。况且,艰苦的地方更能锻炼人,我们又不是到那儿去享福的。穷地方潜力大,更容易出成绩。”阿浦面对阿娇的质问,不以为然道。阿娇撇了一下嘴巴,道:“就你风格高!战争年代我们吃苦受累,如今和平了,还不该享受享受!?。”

此刻,梅津浦正在为与阿琬可能的相见忧心不已,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听了阿娇的话,觉得有必要批她两句,道:“说到享受,我真心有不安。多少战友在我们前面倒下了,他们没有等到胜利的这一天,我们有什么理由提享受呢?就拿刚结束的这场战争来说吧,有多少将士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我们先期回到祖国,可还有十几万将士留在了朝鲜。”

阿娇见与丈夫谈不拢,有些生气,干脆不讲话,将手里的内参扔到桌上,闭目养起神来。阿浦盯着那内参,心想,到一个地方履新,是要好好研究那里的情况。他打开内参,认真地研读起来。

“怀德地区,位于江苏省西南部,面积两千三百平方公里,人口一百八十万,下辖七县六十三乡……地委行署所在地为鹭安。”他在后面开列的县域名单上,清楚的看到了“江源县”三个字。他的心忽的一下,沉了下去。刚平静没多久的心,又被搅动了。十五年前他到过的塘头村,就隶属于这个县。“如果阿婆没说错的话,阿琬就生活在这里。我该如何面对她?我要去找她吗?如何解释我的不忠和背叛?”他心怀忐忑和恐惧。

梅津浦稳稳的坐上了地区一把手的位子上,认真谋划怀德的发展大计,把七县六十三乡百姓的冷暖时刻挂在心上。从一个军人嬗变为政府公职人员,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工作的过程同时也是学习的过程。他频繁走访基层,深入工厂农村,倾听地方上的意见和建议,掌握第一手资料,以便科学制定地区经济发展规划。

建国之初,千头万绪,百废待兴。他走向田间,摘下一枚稻穗,拨下稻粒,放在嘴里咀嚼着,稻香沁入他的肺腑,他的心醉了。他深入工厂,做调查研究,积极恢复战时遭到破坏的城乡经济。田间稻浪翻滚,工厂机器轰鸣,鱼米之乡重现往日生机。他的努力终于得到报偿。

出于工作需要,组织上为他和阿娇在城南大道旁安了家,那是县城唯一的景观区,宅邸是资本家林为夫的,解放前夕去了国外。宅子很大,分上下两层,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前面是宽敞的城南大道。梅津浦常对阿娇说:“我们两个人住两层楼,太奢侈了。”阿娇却不这么看,她心安理得。

梅津浦并没忘记二位老人,安定下来后,他和阿娇商议说:“阿妈为我操劳一生,现重病在身,我该接她来安享晚年才是。”阿娇冷冷的说:“你想得不错,是该接她老人家来住;我的父母死得早,不然也会接他们来的,百善孝为先嘛。”梅津浦又道:“还有阿婆,她是我们母子俩的恩人,我要报答她。”阿娇听罢,反应强烈,腾地跳了起来,道:“你是说要接那死老婆子来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若来,我就走。这个屋檐下只能容得下我们俩中的一个,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梅津浦耐心说服,道:“两位老人,我怎能接一个,舍一个,还是一道接来住吧。”不料沈月娇听罢,像发了疯一样,道:“这个我不管,要接只能接一个!李老婆子她休想踏进这个家门。”

梅津浦愕然,——经过战争岁月得以重新认识的沈月娇,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他不否认,沈月娇在参加革命队伍后,有过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不然的话,他也不可能和她结合。同安堂里争宠,逃难路上怨天尤人,一次又一次说忘恩负义的话,一幕幕出现在梅津浦的脑海里。“为何如今她又变回到原来那个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于阿琬,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近在咫尺,不去找她,这是不义。她就生活在自己管辖的这一亩三分地上,却视而不见,这样的事儿只有小人才做得出。”这样的想法时时折磨着他。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自己就注定是那不仁不义之人了。“现在还来得及,找到阿琬,向她真诚的忏悔,求得她的谅解,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是好的!”终于,他向阿娇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有负罪感,内心备受煎熬。我们毕竟好过一场。我想去找她,向她说明情况,求得她的谅解。不然,我会一生不得安宁的。

沈月娇足足看了他半分钟,鼻子嘘出一股气,不屑道:“天真得很!找他做什么,破镜重圆吗!?你以为你做的是什么好事吗?你这叫忘恩负义、见异思迁!你要把你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不仗义行为告诉天下人吗?躲还嫌来不及,你竟然要送上门去,你这是自取其辱,岂有此理!”

他彻底绝望了。严酷的现实促使他反思过去,“我真的被他蒙蔽了!战争年代,她对阿婆和父女俩表现出的善意,看来全是伪装的。依靠花言巧语,她骗取了我的信任,俘获了我的心。我真的没有看透她,她竟然得逞了!”他不由得想到与沈月娇交好的过程,“是什么鬼迷心窍,促使我最后下决心娶了她?是她善于伪装绑架了我的感情,还是我意志力不坚定,未能坚守住底线,在关键时刻出卖了良心?恐怕都是!”

他与沈月娇之间有了隔阂,感情大不如从前。两人很少有感情交流,敏感的话双方都避免提起,遇到不得不说时,彼此也都藏着小心。他无处倾诉,把不解与愤懑藏在心里。他频繁下基层,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现实。一个人独处时,他一边吸烟,一边想那无解的难题。他没有勇气,终究没有走出不经沈月娇允许而去找阿琬的关键一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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