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十年正月二十日深夜,通州。
这是大运河的终点,运河码头边上是一望无际的仓库,里面装着全国各地运往北方的各种物资,粮食绢帛麻布束草生铁贡品,应有尽有。
王子晋勒马站在一处小山包上,俯视着长长的运河,只见这河流上下灯火点点,尽是船上的灯火,一路延伸向南,直到视线的尽头,就像是标示着运河的走向一般。
见他望着那些船只出神,一同出来的六阿四插了一句:“子晋相公,这些船家可苦的很,运河上下许多关口,每一处打不通都不得过,许多人都是终年在这运河上往来,不得归乡。你见的这些,多半都是如此。”
大年下的,除了滞留此地不得回的倒霉蛋,谁会停在运河上过年?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成为了常态,才渐渐形成了各种运河帮会吧。他一面想着,一面脑子又转到了自己身上,眼下自己的情形,比起这些搞水运的苦哈哈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江南待不得,跑到京城来,用个“北漂”来形容再贴切没有了,也不知在那京城中,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他出了会神,摇了摇头,将这些没用的想法都丢到脑后,转身到了后面的马车跟前,道:“大娘娘,咱们到了通州,已是亥时了,夜路难走,要不要在这里找间客栈歇着,明日再上路?”
因为得到了日军已经完成了集结,不日就会入朝的消息,他们一行北来甚是仓促,大冬天的陆地上不好走,运河上又是慢悠悠的,即便是官船,从杭州到北京也要一两个月,因此还是利用云楼的资源,乘海船沿海路入京,沿着黑潮暖流的支流北上进入渤海湾,直达天津卫下船,连车马也是一同运来,到此不过七天而已。
在后世,从杭州到北京只要两个小时,飞机就到了,但是在这个时代,如此速度堪称闪电,可惜大明朝的海运发展史就是一部蛋疼史,始终发展不起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效率低下代价却极大的运河占据最大的运输份额。
实际上,来到这个时代后,出于对商业运输系统了解的必要,王子晋曾经认真地下功夫研究过运河系统。看似辉煌的大运河,承担了全国最大的货物运输职能,但却实在是先天不足,就单单是为了维持运河全程水位畅通,每年花的钱就是个天文数字,运河上几百个船闸就更是像血栓一样,让人哽咽无语。
就连拿着关防文书的官船,要从北京走到杭州少说要至少一个多月,那些运货的船只今年出发明年回家一点都不稀奇,弄得不好后年回也有可能!或许这时代的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习惯了现代物流的王子晋为之着实牙酸良久。
不过,要大举推行海运,这就不是他能解决的事了,好在自己能坐到快捷的海船,只要自己能享受到这样的便利,别的哪管许多?不过要说舒适程度,这一路走来和运河船运就没法比了,海上的风浪不说,单单从海边到通州这里上百里路的车马颠簸,就让人很受不了——这是什么朝代?即便是官道,那路一下雨也就成了烂泥塘,冬季的雨雪又让情况更加恶化,软的地方陷马蹄,硬的地方凹凸不平更难走,就这百十里路走下来,崴了两匹马的马蹄,换了一根大车轴,走到这里又是深夜,委实是有些乏了。
此番进京,云娘娘并未前来,苏州是云楼的根本所在,一刻也离不得她,况且此行是以王子晋为主,因此人选都是由他来确定,由陈大娘来统管云楼诸人,为他提供后援。令王子晋比较无语的是,云楼两大头牌樊素和小蛮都随着前来,也不晓得这两个女子能起到什么样的奇效?
一路急行,也真够人受的,王子晋这小身板顶多算得上健康,根本没经过辛苦打熬,七天海船外加一整天的骑马,此刻浑身骨架子都要散了,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呼呼大睡。想归想,他可不敢提高自己的心理预期,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外地要找到这样的地方谈何容易?找个客栈,有瓦遮头也算好咧!
可是他随即就失望了,阿三是上过京城的,明确告诉他这是痴心妄想,通州这地方一年到头都是人流不断,因为运河上运的不光是朝廷要的粮饷物资,更有许多私货夹带——其实,私货比官货多了十倍也不止。这也是明清两代都要花高价维持运河航运的道理之一,从这个体系中伸手捞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
像这样一个大型物流中心,你想要立马找到合适的住所,基本上是痴心妄想,没有概念的现代人可以想象一下,九十年代广州开广交会的时候,临时想去找个能住的地有多难?基本上,通州就是这个概念了,大过年的好多人回不了家,滞留在运河上,稍微有点条件的都不想再住在船上了。
况且,就算是有几间客房,又哪里能容得下这许多人?这次上京对于云楼是件要紧的大事,能调动的精干人手都派了出来,男男女女的三十多号人,外加须用的金银财物,暗藏刀枪火器那也不用说了,单单骡马就有四十多匹!得了,还是野地里歇着吧。
好在带的东西齐全,大家用车仗围了一个圈,生起两个大火堆来,热乎乎地吃起饭菜来。别人好说,樊素和小蛮都是头牌花魁,可以说从小就没过过苦日子——别小看了做小姐的,她们都是从几岁就被专业人士买去教养,所谓的女儿要富养,这些人家当真是肯下本钱的,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不是为了做慈善,而是这些小姐以后要掏空肥羊们腰里的银钱,不懂得奢华的生活还有什么搞头?
随行的侍女也有六位,拿出细点来,又冲了碧螺春茶来。碧螺春乃是苏州名茶,原树产于太湖中的西山之上,原先叫做吓煞人香,碧螺春乃是取其形而改名的。有这个名字,可想而知这茶的香气是一大特色,这热茶一冲,香气远远飘出,夹杂在男护卫们所用的烤肉美酒香味之中,格外的提神。
茶叶在北地是大宗消费,尤其是草原外族,平时多食腥膻,解油腻和补充维生素的茶叶对于他们格外的重要。王子晋原先是不大理解,为啥吃羊肉的民族非得喝茶呢?咱每次去吃烧烤喝啤酒饮料都不错啊?可现在就有点明白了,当鼻子里充斥着烟气和酒肉味道时,茶香一出简直就如同仙丹的丹气一样,闻一口就感觉满身清气,几欲飘起。
他大力地嗅了几下,才要赞这茶香的好,不远处的黑暗中已经有人先叫了出来:“好香!好茶!过路客人,可否讨一碗茶喝?”
这里说是野外,也只是大路边,也有一样过路的人东一堆西一堆地歇脚,大家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倒也相安无事,除了老相识之外,甚少有人互相搭讪。通州已经算是天子脚下了,鱼龙混杂,出门在外的人都是小心为上,少有胡乱jiao朋友的。因此这一声喊出,很是蹊跷,志村虎之助立时提着把倭刀站了起来,领着三四名护卫迎了上去。王子晋使了个眼色,口齿较为便捷的刘阿三抢着上前去,手里拎着个灯笼,还没近前就笑了起来:“些许野茶,值得什么?出门靠朋友,这便送来请达官尝尝。”
大茶壶出身,放低姿态做人也是常态,何况这次入京事关重大,路途上自然是少生事端为妙。只不过王子晋忽然有些好笑,阿三这大茶壶看来是要当到京城来了,刚到通州就又开始给人递茶壶!
对面显然对于这边如此友好也很满意,接过阿三递过去的一壶茶,闻了闻,笑道:“叨扰了,若不是咱们老爷吃得腻了,闻见你这茶香舒坦不过,也不必这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灯笼下看着,似乎又递了块东西给阿三,多半是块银子。
你好我好大家好,众人原本有些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了下来,志村却没放松,拎着刀倚在一匹马旁,眼睛直往对面溜,那边也点着篝火,不过几十步远的,也看不清多少。
阿三跑回来,坐到王子晋的身边,手里一锭银子抛上抛下,笑道:“出手倒大方,这么一壶茶就给了五两银子。”官银之中,五两是最小的形制,像阿三这样常有银子过手的,一摸就知道这银子的重量和成色。
王子晋点了点头,也没在意,有钱人多了去了,况且这年月敢出门的,手里都有钱,穷家富路么。可阿三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立时悬了起来:“子晋相公,那边人丛里,好似有几个番子!”
什么叫番子?就是东厂的人!
明朝不像清朝,没有什么太监不得出京城的禁令,但那多半是派出到各地担任皇帝特使的太监,譬如监军监税之类,这通州乃是运河的起点,就常驻着太监监管税收。可东厂不一样,这是最恐怖的情报机关,更胜于锦衣卫,被锦衣卫抓了还有道理可讲,惹上东厂可就是死路一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