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听见东厂就在对面,脑中立刻想起东厂的恐怖传说,还有那无数倒在东厂刀下的“先烈”,左光斗,杨涟,周淮安,莫言女侠,新龙门客栈,太监的箭法好厉害……打住,那是电影,虚构滴!
不得不说,插科打诨还是有用的,等王子晋的脑子完全回到现实时,他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冷静了下来。东厂又怎么了?也不过是把杀人的刀而已,自己和他们现在没什么瓜葛,这刀未必会砍到自己头上啊……呀,不对,锦衣卫,李如桢那小子,会不会把我的事报告给东厂了?
不会吧,他要真这么狠,上次直接在苏州府调兵就平了我了。再说东厂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准确把握我这几天的行踪,除非他有全球定位系统和谷歌地图帮忙,能在海上追踪我乘坐的海船,才能将将在这截住我啊!
王子晋的疑神疑鬼,也是没有办法,他离开江南的姿态算是潇洒,事实上却是被人撵出来的,王锡爵放出话来不许他在江南混下去,这已经算好的了,硬挺下去连命都保不住,讲理的地方也找不到。
如今京城已经是他最大的希望,全指着这次能在朝鲜战事中立下军功,搏个出身,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得失之心。况且黑夜里乍然遇到一群人,居然就是久仰大名的东厂番子,这般巧法实在叫人难以等闲视之。
阿三说了一句东厂番子,就看见王子晋在那里待着,脸色神情变幻,晓得他心理压力不小,忙拉了拉他的胳膊,悄声道:“王相公,你且宽心,这些番子不会是冲咱们来的。”
王子晋陡然精神一振,这可是他想听到的话,人的心理就是如此,下意识地就倾向于相信了,只是需要找多些证据,忙问道:“何以见得?”
阿三笑笑,道:“这不是明摆着么?咱们进京是从海上走的,谁也不晓得咱们要从这条路进京,想截也截不住。”
啧!王子晋咋吧咋吧嘴,有些失望:“这我也想到了,可如果他们事先得了消息,在几条必经之路上设关口截人呢?”
阿三看了看他,心说好奇怪!我们这些贱籍的,平时暗地里作奸犯科的事也没少干,单单下海跟外国贸易这事翻出来也小不了,我们遇到东厂都不紧张,你个文人紧张什么?听说但凡是读书人,提到东厂都是慷慨激昂地破口大骂,一副正气凛然,你王相公可真怪了。
嘀咕归嘀咕,这样的话他可不好当面冲着王子晋说,只得笑道:“相公你多虑了,东厂在京城里是厉害些,出京办事都得有驾贴,驾贴上写了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抓了人就是诏狱,那是直达天子圣听的。就咱们……用不着。”那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说,你以为你是哪根葱,抓你用得着东厂么?更别说好几路人马出京来沿路截杀了!
王子晋也读出了话语中的未竟之意,不由得有些讪讪然,倒也安心了许多。方寸不乱,旁的心思也就来了,他拉了拉阿三:“那你说,这些番子出京是做什么去?”
阿三心说我哪知道,我又没看到驾贴!他刚要说话,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四冷不丁插言道:“不是出京,是回京。”
阿四为人较为沉静,即便是在云楼里当大茶壶招呼客人,他也从来不像别的同行那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往往只是三两个字往外蹦。偏偏还就有人吃他这一套,他每次蹦几个字都能让某些客人为之乐不可支,也叫异数。
秉性如此,出门在外他的话就更少了,在船上时大家无聊说话,六阿四都只是坐在一边听着,光笑不说话,即便是旁人有意撩拨也是如此,被肚子里墨水不少的刘阿三称为有大树将军之风。那是东汉光武中兴时的一员大将冯异,素来特立独行,少言寡语。
这时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还是有关俩人正在议论的话题,立时引来了俩人的注意力,要知道六阿四的风格就是要么不说,说则不落空,他会这样断言,必有凭据。“阿四,你怎么瞧出来的?”
阿四扬了扬下巴:“衣服,马,口音。”便不再多说,恨得王子晋只想上去拿刀撬开他的嘴,你多说两句会死人啊?装什么装,我是主角儿我还没装呢!
阿三到底是和阿四搭档多年,彼此多有沟通,回过头去看了几眼,就有些恍然,暗暗指了指那边的篝火,低声道:“子晋相公,你可看见,他们穿的都是口外老客穿的厚皮袄,这衣服京城里可没有,就算是京里的商人出京去口外办货,也多半是在关口集市买这些货物,而不会从京里带出去。”
“再看那马,那些马明显是口外的好马,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辽镇的军马,后臀上都有烙印。再听口音,这里面甚至还有些是异族,说的官话怎么听都有股异味,就跟咱家船上那些外族人一样。”
阿三说了一通,最后下了结论:“这帮人,不是出京,而是回京,而且十有八九,是从辽东回来的。”
辽东!王子晋心中一亮,这时候辽东的大事,值得东厂去办的,除了日军入侵朝鲜,还有哪桩?呃,不对,东厂管不管外国情报事务?貌似没听说过啊!不过自己没听说国,不代表就没有,这大明朝的机构和机能设置可都是很含糊的,哪怕到了几百年后,口口声声喊着政务公开透明,其实还是,想管就什么都能管,要不就什么都不管,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啊!
情知自己对大明朝的了解还是太少,想也白想,只能问计。他拽着阿三和阿四凑近些,几乎是头碰着头,低声道:“要不要去摸一摸,他们是不是为了日本侵朝军的事,出关去辽东打探回来的?”
阿三和阿四一起用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好似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一样,王子晋便晓得自己大概又说错了话,正要动问,忽然眼前多了一张脸,笑嘻嘻地道:“子晋相公,要不你去打问打问?没准那些番子不会把你当细作抓起来,反而会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办的事都跟你上个揭帖,报告一下呢!”
揭帖,乃是当时一种半正式的公文,不过都是在官员之间使用,用在王子晋身上,那就不是抬举,而多半是讥讽了。至于从樊素的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十足十的打趣,这位花魁一路上没少拿话头刺激王子晋,很是以此为乐。
王子晋翻了翻白眼,却不敢大声,生怕对面听见了,瞪着眼睛道:“我不晓得东厂手辣么?不过道左相逢,又已经搭上了话,这些人若是为了朝鲜之事出京回来的,自然有些收获。现在咱们对于朝鲜那头的消息是很明白快捷的了,缺的可是大明这头的消息,那位已经打入了兵部尚书府中的沈老爷,你们也说不可信了。”
他这话一说,几人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风险且不论,这话可是实在,云楼的地位实在低了些,在大明的主流社会中非但没有代言人,连个可靠的眼线都没有。若是真能和这些番子搭上话,也是一桩好处。
王子晋见状,立时精神振起,道:“再说了,哪怕不打听什么,只是套套关系,彼此留个印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他们既然能被这么早派出来打探消息,往后大明若要出兵朝鲜,势必还要用这些人入朝去打探消息,引领道路什么的。以后我若能入朝,必定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这就叫感情投资法,销售中常用的,平时多烧香,有事才能抱上佛脚啊!
三人又互相看了看,阿四点头不语,阿三翘了翘大拇指,樊素的眼神最奇怪,上下看看,然后再歪过头来左右看看,王子晋被她看得怪异:“素姑娘这是做什么?横看成岭侧成峰?”
樊素嘿嘿笑了声,忽然放大了声音道:“相公,你刚从那日本国轮岛贩来的漆器,被小蛮拿出来暖手呢,你也不管管?奴家不管,奴家也要!”
王子晋立时就觉得一阵荡漾,樊素这一嗓子声音是有些大了,腔调却是娇媚之极,大约是个男人心里就要动摇两下,头牌花魁名不虚传呐!荡漾归荡漾,对于樊素的用意,他想了想也明白了,这些番子若果真是出关去朝鲜打听日军消息的,眼下必定对于有关日本的情报都很敏感,只要碰到了那就要留心一下。而樊素这句话中透露出的,就是自己刚刚从日本回来,这信息透露出去,便可稳坐钓鱼台了。
好心计!王子晋用眼神赞扬了她一下,不敢多说话了,只因此时那边声音明显地小了一下,随即又大了起来,但明显有些刻意假装,可见那边的注意力多半已经被樊素吸引了过来。
樊素回了他一个得意的眼神,把胸脯一挺,俏媚的样儿尽显花魁的魅力,王子晋为之干咳连声,心说正事要紧,不能被你这小妖精戏弄了,当即大声道:“那本就是给你小蛮姐姐带的,你争什么?不是给你带了和服回来么?相公素来是一碗水端平的!”一面说,一面看了看马车,只见小蛮坐在车厢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边,似乎他们根本没有提到自己一样。
王子晋讨了个没趣,收回目光时却见对面已经走过来一条大汉,老远就笑道:“好茶,真是好茶!只是这一壶,实在不够分的,可还能匀些么?”
王子晋心中大喜,跟周遭三人都交换个眼神,心说这话儿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