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阿三面色古怪之极,心说读书人骂人,可以用当biao子立牌坊的说辞,咱们是做什么的?大茶壶啊!你倒想立牌坊,问题是立得起来嘛!
殊不知,此时王子晋的心态,已经和初来云楼时有了天壤之别,当初他到云楼,虽说是干了大茶壶这一行,不过那是情非得已,除此之外再无立身之所了。然而这两个月的功夫下来,经历了许多人事,他才蓦然发觉,原来自己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终究是个非主流的异类,反倒是在这下九流的污秽之地,青楼之中,格外觉得自在。
打马扬鞭一路飞奔,等回到云楼时,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险被冤杀的委屈和侮辱,不得立身之所的愤懑,全都被压在了心底。只要记着,一定要牢牢记着,这里的人们,衣冠楚楚的士大夫们,国家栋梁的阁老王大人,给予我的所有这一切!
江南不是我起家之地,我就去京城,京城不成,我就再去别处,倒要看看,到底是这狗世道吞了我王子晋,还是我翻了这狗世道!
走进云楼的大门,一股专属于云楼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酒味,肉香,脂粉气,还有那一种从浓浓的欲望中发酵出来的味道,如果有人是初次体验到,只这一闻,就会瞬间被其迷醉,勾引其心中放纵的欲望来。
王子晋低头嗅了嗅,似乎一踏入这扇大门,自己身上也开始散发出这样的味道来。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不觉,自己似乎和云楼已经贴合了许多啊!
“王相公,做什么呢?”这举动颇为奇怪,门房里的跛爷看着有趣,便多嘴问了一句。
王子晋一笑,这事说起来颇有些文青了,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能有什么味道?可是他心里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从当朝阁老的房里出来,在寒风中奔波了许久,到了下九流的青楼所在,他却觉得安心又宁静,浑身上下山岳一样大的压力,到此才全都放了下来。
此中真意,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也不多说,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丢到一边,拉着跛爷走到门房里,才道:“跛爷,今日云娘娘可得空么?”
跛爷心中一动,他是老于江湖,又在青楼中厮混了这许久,对于人的心思极其敏锐,王子晋跟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他就看出些不同来,这个人的状态,已经变了。最明显的一点,尽管早已定下了以后的方略,尽管已经决定了要和云楼绑在一起,但王子晋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云娘娘哪怕一次,要知道行期已近,就在几天之后,王子晋当真上心的话,怎么会没有话要说,没有事要商量?
跛爷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有特点,老脸上的褶子很多,不笑的时候就像刀斧凿出来的一样,看着有些瘆人,可一笑,这些褶子就动了,就串起来,两边脸上顿时多了几条笑纹,甚是喜气:“子晋相公,你可是从没主动找过云娘娘哪!不用多说了,老夫带你去后院。”
“这老家伙,眼睛真够毒的!”王子晋被他这一说,才发觉自己的真正心迹,在这些细小的地方早就露出了马脚,不禁暗自惊奇,像这样的眼光,在后世做个人力资源总监也不成问题,当真是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还真和学历什么的没什么大关系。
等到了后院,又是一堆人在那里等着云娘娘发话,这是云楼下常有的景象,属于云楼的人手超过千人,海外的生意远达南洋、东瀛等处,京城各处也有眼线,单单在苏州就有几百号人,千头万绪的事务都要汇总到这里,回话的人哪天少得了?
管理上的事,王子晋也没什么发言权,本来若是一个公司的首脑这样繁忙,多半说明了核心团队的团结和执行力不佳,管理层级不清晰,权责不分明之类的问题。可是在这个时代,首先劳动力的商品化就是个大问题,要管理一个大的团队,首先人际关系就是个巨大的问题,这班子能拉起来就很难得了。白手起家干了半年多,他可是知道在大明朝要建设起一支精干的团队来可有多难。
原本跛爷想领着他插队,不过王子晋自觉是新人,这方面还是小心的好——其实,要不是他的心态变化,准备好好在云楼这里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来的话,他才懒得理这许多小节。他这是真正准备融入云楼这个团体中去。
规规矩矩地等着,轮到他,已经过了三更天。那小丫鬟传了话上去,回应却是叫王子晋往后排,先尽着其他人,又耐了半个多时辰,才叫了王子晋上去,这架势,倒颇有些后世官员们排队去拜会上级的意思。
见了云娘娘,依旧还是那副怎么看怎么假的死板板脸,王子晋也懒得多看,也懒得去管她到底是易容还是本来面目,倒觉得还是旁边的陈淡如陈大娘中看些。当下团团一揖,道:“今日见了王阁老,得了个消息,当日小生被刺,原是阁老授意所为。”
他是淡淡一句话,却好似平静湖面上砸了一块大石头,云娘娘和陈大娘一起站了起来,脸色都有些变了。王阁老!这三个字的分量,重的好似泰山一样。
待听王子晋细说缘由,俩女人都有些面面相觑。看着王子晋是有些才华,怎么就能到了大明祸根这样的程度?要说这人的教育程度和生活环境,确实是影响判断力,王锡爵读了一辈子的书,当了半辈子的官,对于大明朝的根基认识极为深刻,自然能看出王子晋那些理念中包含的不稳定因素;
而云娘娘和陈大娘,虽说也有些聪明,终究不是读书人的出身,要说大明祸根这种话,她们俩会想到的不是王子晋的理念,而是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魔星转世,瓦岗寨混世魔王下凡这样的情节。
被这样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王子晋一脸的无辜和无奈:“阁老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位娘娘莫不是也信了他的话?小生求见,是为了阁老既然放出话来,要小生再不回转江南,干脆就择日上京去。进京以后,要如何行事,也要请教两位娘娘。”
云娘娘又看了他两眼,才收回了那种古怪的目光,微微一笑道:“王相公这是着急了?也该是时候了,今日传来的消息,日本太阁丰臣业已正式下了全国动员令,日本六十余州大兵,尽到九州名护屋城四周取齐,水陆二十余万人马,粮草火药军器无数,连对马岛也已经驻满了兵。”
陈淡如还怕王子晋听不懂,毕竟这时代的大陆人,懂得海外地理的真没几个,从旁解释:“对马岛,是日本到朝鲜水途中必经之路,离两下都只有几十里,海船扬帆一个时辰就可到两岸。”
王子晋心说感谢九年制义务教育,这点地理常识我在初中就知道了!还有,丰臣小猴子要在今年对朝鲜动手,我也是初中就知道了!不过,云楼的情报会这样准确及时,也让他暗自惊喜,惊者,这样的效率显然不是道听途说,云楼至今仍保持着日本方面的情报畅通;喜则喜在,有这样的后盾,就是自己手里的资源更加雄厚。
说到这里,王子晋忙问:“几时出兵?”
“冬日海上风浪大,多半要到三四月间,海中风平浪静时。”陈大娘一面说一面摇头:“咱们这里都得了消息了,朝鲜离得更近,站在朝着日本的海边,迎着风也能听见对马岛上人喊马嘶的声音了。可国内居然还是吵嚷不休,不思整备兵事,计议迎敌,就连向大明求援也不晓得。依奴家来看呐,日本若是一出兵渡海,朝鲜多半是不堪一击的。”
是啊,绝对的不堪一击!根据王子晋的记忆,历史书上就说得明白,日本短时间内就打到了鸭绿江畔,其战争表现比后世朝鲜战争时全部机械化的美军还要来得夸张。如果不是水上出了个李舜臣,很是逆天地打了几场以弱胜强的水战,朝鲜大概要创下远东亡国最快的一项记录。
想了想,他便道:“既是如此,更要即刻进京,预作计较。先前娘娘曾说,京城已有一位沈先生在彼,走通了兵部尚书的路子,倒是了得,那咱们进京之后,是跟着他见机行事呢,还是另辟蹊径?”
云娘娘摇头道:“此人奸猾,又和我云楼不是一条心,指望不得。不过他也需要咱们给他送来日本的军情,也缺银子使用,离不得咱们,王相公要走他的路子晋身,也未尝不可。奴家之意,这件事上要出头,无非三条路,一是兵部,二是御史言官,三是内廷的太监们。”
王子晋一听就知道,这还是兵部比较靠谱一些,别的都离得更远了。一时间,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北京城之中。
第一卷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