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怎么都没想到,差点要了自己的命的,竟然是这么一段很单纯的商业理论阐述!
王锡爵错了吗?恰恰相反,他一点都没错。尽管不懂商业,不懂现代经济理论,更不懂什么人类社会发展五个阶段的某某主义,但是他有着最深厚的国学功底,有着统治一个人口上亿的国家的经验,更有着超人一等的洞察力和判断能力。
有了这些,能够看出王子晋这点经济理论深层所蕴含的东西,有什么奇怪?
事实上,中国古代并不缺少对于经济理论的探索和研究,春秋时的管仲,西汉时的盐铁论,都包含着相当犀利的经济理论探讨。而当时的统治者最终所作出的选择,之所以没有进而发展出什么资本主义萌芽,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
当然不是什么狗屁的独尊儒术,儒学其实一点都不排斥经济理论和商业,子贡还是个大富翁呢,孔子在这方面只是承认自己不够专业而不向这方面发展而已。真正使得中国的统治者限制商业和商品经济理论发展的原因,就是客观的条件,中国从古到今,都太孤单了!
是的,就是孤单,孤单到了环顾四周,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贸易对象,不管什么人和中国人做生意,都会轻而易举地陷入贸易入超的窘境之中。像中国这样庞大而文明的一个经济体,在全世界长达近两千年里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根本找不出足够分量的贸易伙伴来和我们竞争,和我们一起发展。
有人要问了,垄断不是最好的牟利方式吗?持这种观点的人,只能说是完全不懂得自由市场经济的精髓所在。这个精髓,就是在于培育市场,而后延伸产业链,在这种条件下,充分的竞争会使资源得到最为科学的配置,也会促使社会良性发展。垄断,只不过是先让大部分人去养活一小部分人,到最后大家一起憋死的慢性自杀而已。
而中国,恰恰就是这么尴尬,我们太文明了,太发达了,发达的太早了,以至于周围都是只能抬头仰望我们的穷邻居。唐朝宋朝时,我们甚至不用输出商品,单单是卖文化就能榨干日本朝鲜这样国家那一点可怜的剩余价值;到了明朝,中国又是只用了一百年,就逼得欧洲人不得不去开辟新航线,以获得足够的贵金属来弥补和中国的贸易逆差。——当然,到了后来中国日渐衰落,人家就发现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如放炮打枪地来抢划算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统治者选择了轻视商品经济的发展,因为那根本没有必要,没有这些理论,中国一样在对外贸易中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相反,对于大一统的政治来说,地方商业势力的离心倾向又是那么明显,一旦发展起来势必会危及中央政府的政令下达——对于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而言,任何一点离心倾向都值得给予最高的重视,都会招来最严厉的打击。
十六世纪的中国江南,站在了资本主义的门槛上?
在王子晋看来,这样的一个命题,至少是部分成立的。这成立的一部分,就是江南一带人均收入水平,已经到达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步,由此造成的劳动力解放,还有地方政府支配力的下降,再加上外部贸易的有利地位,都是相当美好的环境。
但也仅此而已了。江南并不是割裂的江南,而是大明朝的江南。江南要承担大明朝四成以上的赋税,要提供最为精英的一部分官僚,是这个帝国最为精华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样的江南,朝廷怎能容许它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样危险的苗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是到此不过大半年的王子晋,也为江南一带政府势力的萎缩和地方士绅势力的强大而惊讶,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个派到江南来的流官,若是不能取得当地士绅家族的支持,他这官就完全当不下去。倘若他的某项政令不先通报当地的各大名门望族,政令不出衙门都只能算他运气好,在衙门里就被打回去的可能也不小。
后来历史上的东林党,将这种倾向几乎发挥到了极致,就以一个所谓书院的名义,实际上行使了江南数府之地绝大部分的行政权力,官府都只能绕道走。曾经入选中学课本的《五人墓碑记》便是出于东林党嫡系传人张溥之手,而那也并不是什么义士激于义愤,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群众运动,只要东林党发话了,那几个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算得了什么?
王子晋为此震惊过,然后便是窃喜,一个被士绅阶层支配的社会,而这个阶层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和这时代最发达的商业经济体息息相关,这是一块多么适合他发展的沃土!而后的进程,也验证了他的判断,白手起家却能混得风生水起,只需分出相当的利润来拉拢如太仓王家、长洲文家这样的家族,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也可以所向披靡,横行一时,看着家产点点累积,未来的路一片光明,他曾经为之踌躇满志,大有天下何处不可去之气概。
……直到挨了一记闷棍,而这一记闷棍,就来自眼前这位面目和蔼眼神犀利的老人。
震惊过度,便是反思,反思的结果,只是一声苦笑:“王阁老,小生不服。人命关天,阁老要杀我,为何不以国法明正典刑?可见小生无罪,不当受戮。阁老乃是大明中流砥柱的人物,怎可枉杀人命?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可怜见的,王子晋搜肠刮肚,才想起这么一句来,还是到了这时代以后,闲着没事,为了增加和士大夫们相谈的共同语言,翻论语得到的收获。
对于这样平静的质问,王锡爵的目光瞬间不再那么坚定,甚至有了一丝躲闪。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代表着内疚?王子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王锡爵的话随即印证了这一点,他竟是一声长叹,叹声中无限怅惘:“子晋,你说得不错,老夫虽说认定你是大明乱源,然而你初衷想必未尝在此,而国法之中,亦未有因此夺人性命之法,此诚莫须有也!”
你也知道!王子晋没有发火,不代表他不怨恨,其实他早就满腹怒火。这事用莫须有三字来形容,甚至都已经不够用了,要知道岳飞无罪,秦桧杀他也还罗织了罪名,好歹要层遮羞布,王锡爵可倒好,干脆就连这层布都不要,直接用暗杀的!岳飞因为莫须有三字死了,身后几十年就平反了,还能留下千载英名,他要是真死在那大雪夜中,能留下什么?什么都没有,哪怕是后来人机缘巧合了解到了此事的真相,也只会叹息一声,这就是穿越众跳得太欢导致的下场,诸位大开金手指的穿越者须以此为戒!
不过,今日的王子晋,也早就不是那个思想相对单纯的穿越者了。如今他已经认清了一点,在这个时代,他是真正的孤独,孤独到连思想都会有敌人的程度,身边根本没有值得完全信任的人,也不用期待有志同道合者的出现。他要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活得好,就得放下一切奢望,先想着怎么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就得先“想着”活下去。听起来很乏味,说起来很拗口,但就是这样。
而从王锡爵的态度中,他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今日的局面,未必就是个死局!那一线生的希望,或许就在王锡爵这内疚的长叹声中闪现!
脑子飞快地转着,王子晋的嘴巴却没有停,他立着眉毛,怒容满面道:“阁老亦知此为莫须有耶?子晋人卑言轻,当日求见阁老,亦只是想小有作为,自知才学浅薄,不能入阁拜相,只能仗着一点营生的伎俩,求个富家翁的退步,何期阁老一念,竟将小生当成了祸国的奸臣!小生子晋,死不瞑目!”本想掉出两滴眼泪来,好催发一下王锡爵的内疚,无奈演技缺乏锻炼,只得把眼睛拼命睁大做无辜状。
下面该说什么他也想好了,要是王锡爵的态度不发生变化,跟着就豁出去,摆出自己的命去以求速死,料得王锡爵已经做了一回出来,这种局面下怎么也难再做一回,硬要拼着他自己的良心和清誉,杀自己这么一个没多大劣迹的小秀才,值得么?
说实话,他心里此刻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的坦然,一旦发觉有了生还的希望,心中的激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冷却,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如何求生上面之后,这得失之心也大了许多。“谁规定人家不能再杀你一次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什么叫一不做二不休,王锡爵这样的狠角色难道不懂嘛?再说了,杀你算个什么,你如今不过是个大茶壶而已,贱民,贱民懂么?王锡爵这身份,杀你跟碾死个臭虫差不多少,用得着赔上什么清誉么?”
患得患失,不免恍惚,以至于当王锡爵说出他最想听的那句话时,王子晋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盯着对方,直到王锡爵重复了一次,才知道所闻是真:“老夫虽然不才,亦知此事有犯天和,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今日相邀,乃是得知子晋不日将赴京师,故而在此话别,亦将此事相告,但望从此不再相见,子晋再不回江南,则可相安。老夫之罪,只能来生报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