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问题占据了大脑的思维,这是很不明智的事,就跟让激情和冲动支配大脑的判断一样,身为一个颇有成就的商业人士,王子晋从很早以前就自觉地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
可是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抓住眼下的重点。现在的情形,就好比一个上海市大夜总会里面的一个经理兼高级马仔,忽然得知国家副总理要和自己过不去,甚至已经动用了人身消灭的手段!这个小马仔,要如何对抗,要如何求存?
王子晋甚至不能去仔细想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这问题实在太突然,也太沉重了,光是想想字面上的意思,就让人喘不过气。
站在当地,呆呆地望着王锡爵那张老脸,王子晋心乱如麻,几乎有种再度迷失在时空之中的错觉。不得不说,他最终能够镇定下来,恢复表面上的平静,还是拜了他所有过的常人无法想象的阅历所赐。
重新坐回椅子上,王子晋深深地呼吸,让新鲜的氧气进入身体里,在五脏变得冰冷的同时,脑子似乎也开始慢慢恢复正常。
“为什么?”这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问题,这里是王家,是王锡爵主动请他来的,在他完全不知道对方怀有敌对立场的情况下,这里就是死地——前提是王锡爵仍旧想杀他。所以,与其去想些不着边际的生存和逃脱之类的问题,还不如问清楚王锡爵的想法,从他身上试着找出突破口来得恰当——尽管对于王锡爵这样的人物,想要用言语改变他的想法,其难度大约超过了用传销忽悠一百万人。
王锡爵看着他,眼神一如往常,沉静而犀利,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个自己想要杀死的年轻人,而是三五好友,在讨论着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题。
“说起来,这事也该和你说说。子晋,你可还记得,上次你到老夫这书房来,都说过些什么?”
王子晋心中一凛,大脑好像过电影一样回忆,事过多日,要想记忆清晰得分毫不差,那是不可能的,但和王锡爵的会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当时就已经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是想了又想才说出口,后来更曾经多次回忆,以揣摩王锡爵对自己的观感印象。反复思忖的结果,是觉得自己给王锡爵还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至少也是个有为青年吧,否则那次见面之后,王锡爵为何授意其孙子王时敏和自己密切交往?
如今听王锡爵说起这话头来,显然当时就已经埋下了祸根!这其中显示出多么深沉的谋算,多么老辣的权谋,王子晋一点都不关心,他早就知道这方面自己绝对不是王锡爵这样人物的对手,别管什么古代人现代人,人的素质还是一样的,牛人照旧是牛人,菜鸟始终是菜鸟,跟王锡爵这样爬到了一个国家那么多官员中最高位的人比起来,王子晋那点本事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因为对王锡爵早就怀有戒心,他从没有见面时开始,就从没抱着什么王霸之气乱放,主角模板开启,让王锡爵对他大为激赏,因而伸手扶持的美梦。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在王锡爵面前基本上是除了老老实实将自己的一些商业策划和盘托出,就没说过什么题外话,而那些商业策划案,也没有什么火药啦玻璃啦蒸汽机啦之类逆天的科技进步,无非是些重新包装和组织罢了。就这也能引动王锡爵的杀机?
只看他的眼睛,王锡爵就猜到王子晋心中的疑惑,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他居然微微笑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道:“还是想不通么?”
“想不通。”王子晋决定放弃,自嘲地笑道:“小生自问,对阁老是百般恭敬,对时敏兄也是友爱谦谨,待之未有丝毫失礼处,也多方为之筹谋。就说是些营生谋利的小道吧,总不能还碍了阁老的路?即便如此,阁老的心胸地位,也不能如此容我不得,或可稍示惩戒,或可由官衙问罪,何必出到那等手段?”说到后来,终究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懑,语带嘲讽。
王锡爵也不生气,反而轻叹道:“子晋,你说得不错,若你我是私愤,老夫断不能用这般手段来对付你,君子和而不同,这一点心胸,老夫还是有的。命人对付你,实是老夫有一点不能宣于口的思量。王子晋啊……”
他抬起手来,枯瘦精干的手指显得格外颀长,指着王子晋的面孔时,让人觉得就像是一支利箭要射出来一样:“你,是乱我大明之祸根!是以老夫命人除了你!”
王子晋心里一股火腾地就窜起来,这简直就是无中生有啊!就算你慧眼如炬,看出我心中没有朝廷和君父,也不尊重那些上下尊卑的等级观念,顶多说我离经叛道罢了,这市井之中不臣之人多了去了,哪里就多我这一个?话说我王子晋最多也就是比这时代的人能赚钱一点,终究还是属于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从没想过要造反呐,什么叫乱大明之祸根?
年轻人毕竟火气旺,哪怕王子晋明知面对的是大人物,对方也有好好谈话的愿望,但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火阵阵往上冲,反正我都是乱国贼子了,一点小小礼节也不用讲了,正好我还嫌装得太累呢!他把眼睛一瞪,冲着王锡爵冷笑道:“愿闻其详!”
这就是豁出去的架势了,王子晋此刻已经是生死置之度外,身在龙潭虎穴之中,要死也死个明白吧?闹明白了什么事,哪怕大骂一通出口气也是好的。
王锡爵何等样人,哪里看不出王子晋的想法?然而他神情依旧不变,甚至没有说到这种话题是应有的义愤填膺,淡淡道:“子晋,你之才气,仅仅是中人之上,只是对这商场营生之道颇有心得,想必是天赋如此。虽不是科举正途,亦是惊世之才,苏州城中豪商巨贾尽多,如你这般者老夫从未有闻。然若仅此,非所以取祸者。”
对于这番评价,王子晋倒不在意,王锡爵是什么人?大明朝最顶尖层次的人才,都要从他手上过一遍,科举到了进士的层次,真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别说什么八股文僵化思维选不出真正人才之类的话,官场难道不是最僵化思维的地方?如果一个人的思维能被八股文给僵化了,那这人当官也没多大前途,因为你根本不具备融入体制再高于体制的能力,像这样的人趁早不要做官的好。
所以,八股文其实是最好的官僚选拔体制,不会写的人就排除在外,会写而玩不好的人,就做低等官僚,只有那些能真正吃透这种选拔制度,能从规则中找出自己所长处加以发挥的人,才真正适合做大官。王子晋在现代,接触的官员着实不少,上到副省长下到村干部,对于官员的思维甚有研究,那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外人常说官员如何如何尸位素餐,如何如何麻木,那只是因为无法理解其中奥秘罢了。
被王锡爵评价为中人之才,王子晋一点都不在意,何况听王锡爵的口气,真正的祸根还不在此。他冷笑道:“小生不才,自然不能入阁老的法眼,然则何以获罪于阁老?”
王锡爵又叹了一声,今天他似乎很喜欢叹气,难道是因为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自己心里也觉得过不去?“子晋,你可记得曾经说过,我大明江南士大夫,以田地为财,虽有万贯家财,悉数拿来买地置产,或藏之于家中,乃是最愚笨的理财之道?”
这事?王子晋恍然记起,他当初在向王锡爵介绍自己的时候,确实是说过一些简单的经济学,别看简单,但生产-分配-消费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马克思都没搞清楚过,大明朝又哪里会有这样明确的意识?那是一定要经济发达到一定程度,市场培育完善了,整个经济的运行都能得到深入的观察和分析之后,才能产生的意识。
在信息和交通都不发达的年代,大明朝的人连手上用的银子是从哪一国来的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有系统的经济思维?事实上,根据后世人的研究,在万历朝的这个时候,随着大航海时代航线的开通,以及西班牙人对美洲的初步开发,一个全球化的市场业已开始形成,大明经济中心的苏州城,正处于这个全球化市场中极为关键的位置上。
不过,这些东西王子晋大多都是放在心里,自问对王锡爵未曾提及,说出来的都是些简单的市场分析罢了,这有什么大问题?他紧锁眉头道:“阁老莫非以为其中有误?”
“老夫倒希望其中真的有误,那也就不用除去你了!”王锡爵把手中茶碗向茶几上一撩,双眼紧盯着王子晋:“老夫所虑的是,子晋,你深知其中情弊,又有手段令士大夫们都心甘情愿把家财拿出来,不再死守于家中,或传之后世子孙。你可能逆料,数十年,上百年之后,这江南之地,会是什么景象?”
他双手一拍,大声道:“让你这么弄下去,不要一百年,必定是人心思动,思乱,再也不要君父了!你说,你不是大明的祸根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