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贴送到王子晋手上的时候,已是正月初十,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上京去的行程。对于他来说,这也是另外一条可供奋斗的成就之路。
正因为怀着某种即将逃离的心情,所以对于意外的事物格外上心,当王子晋得知这请贴自报家门说是来自太仓县的王家时,立刻将之当作了鸿门宴,这请贴就不是请贴而是战书了。要不是阿四负责地多追加了一句,说是王阁老家,王子晋多半会直接把这帖子烧掉。
王阁老家,虽然也是太仓的,也是姓王的,但是和太仓王家就是两回事了。尽管出了一个阁老,而且是很有可能成为首辅的阁老,但王锡爵的家门还是不够资格被称为太仓王家。更重要的是,王子晋曾经见过王锡爵一面,和申时行对待他闭门不见的态度不同,或许是因为王锡爵只是丁忧在家而并非绝足仕途,王阁老对王子晋的态度热情了许多,和他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话题很是深入,到了谈人生和理想的程度。
何况,以王锡爵的身份,如果他看自己不顺眼,又何须出到买凶杀人这样的烂招?所以王子晋从来就没有把王锡爵和自己被袭击的事联系在一起。
既然即将北上京城,以后要在更多官员的环境里厮混,考虑到王锡爵的前途看好,王子晋当然不介意去见上他一面,况且能让阁老大人下帖子请客,这对于一个只是用钱捐了个身份的小秀才来说,可谓是绝大的荣耀,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
即便笃定自己此去无忧,王子晋依旧做了些准备,身边护卫带了四个人,照旧是志村虎之助和陈甲亮带着,阿三因为机灵而熟悉本地的沟沟坎坎,也做个亲随跟着,反正现在王子晋在云楼时身边也就跟着这几个人,因此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王家是在太仓,对于苏州城来说属于郊县,因此是骑马前往,六匹马一连贯地在路上小跑,颇为引人注目,再加上马上人衣着光鲜,又带着许多礼品,就好似是哪一家的贵公子出行一般。
王子晋今天当然不能穿大茶壶的绿衣服,那样的话到了王锡爵门前都能被轰出来。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眼下还是正月没出九,但相比半个月前南下绍兴时的寒冷,已经有些暖意出来,加上他心情甚好,这一路骑过来的颠簸也没能让他低落半点,反而更有种引吭高歌的冲动——古人所谓的诗兴大发,也就是这种状态吧?
一路上志村和陈甲亮等人小心照应,生怕有什么埋伏,幸好一路无事,王子晋轻车熟路来到太仓县,避过了王瑞贤家的门楣,来到王锡爵家门前,将自己的拜帖和主人家的请贴一并递进去,不一会就开了边门。这是规矩,一般客人都是从边门进出,除非是主人要大开中门出来迎接,王子晋当然还没有这种身份。
但,影壁前的人影,立刻让他察觉到了今日会面或许有不同寻常之处——王时敏,王锡爵最得宠的孙子,身着没打补子的官服,站在那里,垂手相迎。
王锡爵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体弱多病,走在了他的前面,因此王时敏就是王锡爵家中最为重要的男丁,他站在这里迎接,已经是知府都难得享受的待遇了。
原本还不那么确定,当王时敏双手打拱,一板一眼地道出“代家祖恭迎子晋兄”的时候,王子晋瞬间明白,这一定是一次不寻常的会面。他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起来,不是因为受宠若惊的激动,而是紧张:对于一年多以后就将成为首辅的王锡爵,安排一次郑重其事的会面,对象却是他这个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功名,如今更是沦落到了青楼做大茶壶的人,究竟有什么用意?
在这一刻,他仍旧没有把王锡爵和自己的遭遇联系起来,这样的阵仗,除了王锡爵有意栽培自己,或者有求于自己之外,他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
其实,就连王时敏,虽然经常都能侍候在祖父的身边,却也想不通王锡爵为何要这么做。当日他接到王锡爵的示意,安排人对付王子晋的时候,就很是想不通,然而王锡爵却仅仅是叹息摇头,而不予置评。如今王子晋未死,消息传出,他看出王锡爵似乎也并不如何在意,这次邀请王子晋更是相当郑重。
多年的孝道熏陶,他不会将心里的想法暴露一分,那就是对祖父的不孝了,既然祖父安排自己在此迎宾,那就乖乖迎宾好了。
王家的家人意外的少,即便是对于来过一次的王子晋来说,也是有些冷清了,以至于这一路走向王锡爵的书房,路上只遇到了两个扫地的家人。不过,考虑到正月初十,大多数非家生的家人都会有休息,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可以是王锡爵对今日的会面有特别安排的一种佐证。想到此节,再想到自己的护卫都被留在了二道门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王子晋不禁有些惴惴起来,这要真是鸿门宴的话,那自己可就已经进了狼窝虎穴了,逃都别想逃,王家虽然不算大,可分跟谁比,比起刘邦当日逃出项羽军营的难度来说,自己逃出王家的难度大上万倍——刘邦可有项伯这个二五仔帮忙呢。
好在,王锡爵终究不是寻常人,何况他下请贴也是大鸣大放地下了,无数人都能证明这一点,如果自己在王家出了事,王锡爵要付出的或许就是首辅的前程——他现在可还不是首辅呢,有的是政敌睁大了眼睛等他犯错。
做足了心理建设,王子晋终于能保持脚步稳定地见到王锡爵,这位如今整个大明朝距离首辅宝座最近的人,甚至没有之一。王锡爵如同他上次见面时一样,虽然年过半百,依旧精神矍铄,颔下的胡须犹如本人的性情一般桀骜刚劲,双眼拥有所有成功政治人物共有的深邃眼神,只是他的犀利较为外露而已。
以双方的身份差距,当然是王子晋向他施礼拜见,王锡爵也没矫情,坐在太师椅上坦然受之,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而已。王时敏亲自奉茶之后,便退出了房门,书房之中只留下一老一小这二王。
身为现代人的王子晋,自然有着一贯的崇尚自由的风气,可是要在王锡爵这样的人物面前挺直腰杆不卑不亢,若不是有相当历练和底气,便是十足二愣子,神经粗大到了迟钝的程度。好在王子晋近日来也见了不少知名人物,也有相当的历练,这次的表现比上次更强了不少,手心的汗就没那么多了。
王锡爵上下扫了王子晋几眼,大约看出他打定了主意是不会先开口的,便道:“子晋别来无恙?上次在老夫这书斋相会,已是一季之前,彼时天刚入秋,子晋还记得否?”
以他的身份,直呼子晋当然是没问题的,王子晋脑子也不会放在这些上,而是飞快地转动,想着王锡爵上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来路?被人掌握谈话的节奏和方向,无疑是很被动的,但王子晋眼下也没办法,他到现在连王锡爵到底为什么请他来都还不知道呢。
按说,在主人下帖子请人的情况下,不说明请客的缘由是一件很扯蛋的事,哪怕你编也可以编一个出来,但王锡爵的帖子就是这么怪,除了请王子晋上门做客,具体的什么都没说,也由不得王子晋不嘀咕。
套话是好说的,王子晋很谨慎地答了,王锡爵点头道:“气度倒是见沉稳了,年轻一辈中有你这样的人才,也算难得。”
王子晋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这个多月来能从那种近乎绝望的境地中重新爬出来,就算他自己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审视,也会觉得有些讶异。要知道当他被跛爷从雪地中救起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连命都差点保不住!而且,是在一无所有地穿越到这里,已经失去过一次的情况之下。
不管是什么人,有过这样的心理历程,都会飞快地成熟起来吧?
可是,还没等到他谦虚加暗地自得一下,王锡爵的下一句话不动声色,却仿佛在他耳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霹雳一样,让他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日老夫便觉得子晋是个人杰,是以才命时敏想办法除了你,至少也要让你在江南待不下去,如今看来,反倒是造就了你啊!”
“是,是你干的?!”就算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王锡爵的身份不同,现在的环境又是俩人独对,他根本不用故弄玄虚,但王子晋还是不能置信,派人来杀自己的竟然就是王锡爵!先前的种种推理,到此全部推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只有一个问题,三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身为一个有理智,而且以此来指导自己人生的人,怎么能接受如此无稽之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