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那人的背影在风中远去,周围簇拥着的锦衣卫们也没了踪影,王子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事就这么完了?
在他做好了全身防备,摆开阵势要和对方来一场龙争虎斗的时候,对方居然就只是丢下一句话:“得了,不用那么麻烦,你把我放走了,这事就算了结,我保证,再不会有锦衣卫的人来找你的麻烦,别的人我就不管了。”
这是王子晋最期望得到的结果,却这么轻巧地出现,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半天,却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毕竟十几个锦衣卫困在云楼,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恶化的可能性是远远大过了好转的可能。所以他别无选择,只有搏这一铺,因为除了胆小怕死之外,他想不出对方会在这个问题上胡乱许诺的理由,而看此人面对刀枪时的泰然自若,怕死绝对不是其秉性之一——注意,此人可是自己从墙上跳到后院来的,当时场中的局势,锦衣卫是处于绝对人数的劣势。
现在唯一的线索,恐怕就是此人临走时丢下的一句话了:“你见过我大哥,他叫我来查你。”喂喂,令大哥是哪一位啊,说清楚点行不行,没事留什么悬念呐?
倒不是王子晋的思维能力太差,要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如松身上去,那是需要一点运气的,何况他现在最紧张的是王瑞贤会不会还有什么后着没使出来,这脑子里还真没多少李如松能待的地方。
不过,男人在形象思维和记忆方面,有时候还真是不如女人,这秘密最终还是被樊素给揭了出来,她也是曾经在徐渭的屋子外面见过李如松的。其实这事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是李如松的弟弟?”
有了一点提示,王子晋也想起了这茬,有心去比较的话,李如桢和李如松确实是比较想象。云楼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当然不会像许多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开个青楼就成了情报组织,那样的话,中情和克格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干脆都像黑社会和夜总会发展得了。
出于洗白自身的必要性考虑,云楼对于朝廷大员的情报是相当关注的,这也是在徐渭门外一见到李如松,云娘娘就能说出他现在所居官职,甚至是大致的处境的原因。李如桢也是一样,尽管将门世家的儿子们蒙荫入仕经常会给个锦衣卫的百户千户之类,譬如李如柏就是这样,但那都是虚职而已,李如桢则有所不同,他是真正到了京城的镇抚司,从千户做起,不几年就上到了锦衣卫同知这样的高位,考虑到其并不是锦衣卫世家,这升迁速度快得可谓惊人,若不是朝廷中有所物议,李如桢如今恐怕已经成了堂堂的指挥使了。
什么物议?自然是对于辽东李家兵权的忧虑,李成梁独霸辽东几十年,就不用说了,其长子李如松也是宣府总兵,和他老子平起平坐,京城周围的三大重镇李家占了俩,这还不够那些文官们忧虑的吗?那简直就是两把钢刀架在了脖子上啊!如果在京内最有活动能力的锦衣卫再落入李家囊中,这,这是皇帝要用李家的武力来钳制整个文官集团吗?
于是就在去年,万历十九年,御史台战战兢兢地上了几道奏本,语气是很客气的,但是内容是很不客气的,就是说李家父子不能同掌重兵,不但李如桢的升迁要压一压,老李和大李最好是下来一个。当然他们不敢说要两个都下,那就是和杀人全家差不多的大仇了,你当李家在辽东养了那么多家丁死士是吃素的吗?
于是李成梁就顺理成章地告老,卸任了辽东总兵。这对于李家是最好的选择,辽东不管谁当总兵,下面那些能打善战的兵将多半还是李家的家丁出身,李平胡、李宁、孙守廉、康得倚等人都是如此,现今也都是游击以上的实权武将,想要指挥动他们,不得老李点头,谁能办到?接任辽东总兵的宿将马林也没辙。
知道了李如桢的身份,解开了王子晋的一重疑惑,却又平添了一重。李如松要查自己,是情有可原,他在徐渭的门外见到了自己,徐渭还把狗送给了自己,而他们这几个人的搭配又有些尴尬,李如松起意调查一下理所当然,用锦衣卫也是顺手。
可是李如桢本应是在京城镇抚司当差的,会亲自跑到苏州来已经是意外,居然还用这种方式上门?这就好比是纪委的官员出来查案,不但不找当地的党委,甚至连本地纪委都不招呼一声,直接上门带人,然后在被人灰头土脸地拒绝了之后,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一个屁都不放。
如果是现代的纪委这样办事,上到中纪委下到县纪委全系统所有人都会被人耻笑得抬不起头来,以后两年出去办事都不要想直起腰来。李如桢脑子有问题了吗?
这个可能……不能说没有,但真的很小。王子晋能想到的另一个可能,就是李如松事先是有过交待的,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还有调查方式、方向和内容上。可是李如松有什么理由,对他另眼相看?就因为他搞定了徐渭的门下走狗一条?
对了,话说好久没在意那条郑板桥了,跑哪撒尿画画去了?
王子晋思维开始走岔道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没那么紧张了。事实明摆着,姑且不论李如桢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起码从结果来说并不算坏,因为如果李如桢真的要找他麻烦的话,大把的手段,根本不用自己跳到坑里弄得这么狼狈。从其表现看来,更确切的说法是,李如桢似乎有意用某种很特别的场面来考验一下自己某方面的能力,至于他有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王子晋耸耸肩,决定彻底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资讯不足,干脆放弃得好。
云楼闹出这么大的事,外界当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第二天苏州道上该知道的人就全知道了,云楼一天那么多客人,每个人一张嘴,根据社交网络的理论,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人的口耳相传就是最先进便捷的信息传播方式。
这个消息传到王瑞贤的耳中,令他简直是欣喜若狂,拍案而起,立即叫人去本地的府衙和锦衣卫的驻地打探消息。府衙还罢了,虽然苏州本地势力极其强大,每任知府上任时如果不来他们这些当地世家拜拜码头,这官就坐不安生,但大家读书人是一家,这体面还是要的,总算是年节动问,做得周到。
锦衣卫则完全是悲摧,一年到头处于身在闹市无人问津的地步,相反谁进出过锦衣卫的大门,锦衣卫办了什么事,这类的信息当地起码有二三十家势力会在当天就收到,根本就是动弹不得的状态。李如桢他们来到苏州,虽然做得隐秘,却也没有瞒过有心人的眼睛,太仓王家自然是有心人之一,因此王瑞贤有足够理由期待这位将门虎子,圣眷正隆的锦衣卫大佬,会和王子晋激起绚烂的火花。
然而后续的发展令王瑞贤极度失望,苏州锦衣卫们对京城镇抚司大佬及其部下们迎来送往,虽然不那么隆重,很是低调,但是以苏州锦衣卫筛子一样的处境,第一时间就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当得知李如桢披着云楼送的棉袍,相当狼狈地回到锦衣卫,仅仅住了一晚就随即全师北上,连一个留下来给本地府衙报信的人都没有时,王瑞贤目瞪口呆,震骇的心情甚至超过了失望和气恼:“这厮竟有这样的本事?”
他倒是没有去质疑锦衣卫是吃素的,就算苏州本地的锦衣卫是吃素的,过江龙的李如桢显然不会。令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李如桢就这么算了,很可能背后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交易和隐情存在,如果这意味着王子晋居然和锦衣卫的李如桢,甚至辽东李家攀上了关系,那可就糟糕透顶,尽管远在辽东,尽管太仓王家是江南文坛首望,但大明第一将门世家对于他们来说依旧很沉重。
不是本乡本土的暴力机构,更加令人忌惮,生活在旧时代的人对此格外有体会,云楼之所以让王瑞贤无从下手,有一小半原因也是在于此。
王瑞贤是个自负智计的人。在文人当中,这种毛病大约是感染率最高的病毒之一,盖因文无第一,都是在肚子里做文章的主,大家都不说出来,当然就嘴上相互夸奖,肚里暗自贬低,王瑞贤背着个文坛首望的祖父,平日里被人奉承惯了,实际的事都没干过几件,这毛病就更加严重。就连王子晋和他交往的时候,也看出了这一点,造成了即便双方走到如今这种立场上,王瑞贤还是没怎么把王子晋当成真正的对手。
这样的人遇到难事,就是多谋而难断,想来想去都是办法,却又都不是办法。就在王瑞贤纠结的时候,府中又来了客人,却是另一个姓王的同乡,说起来身份显赫不下于他,乃是正在丁忧的阁老王锡爵的孙子,王时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