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怎么个意思?
王子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自己的理解力有偏差,或者王锡爵开始展现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差别最大的那一部分,使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他所要说的意思了——离开江南,就可相安?这是什么条件?
王锡爵的眼光何等犀利,俩人这么一对眼,他就看出王子晋的心思来,也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委实是有些不合常理。王阁老也是心中苦笑,此事他虽然是问心无愧,自问是出于一片公心,但究竟大违本心,这些日子以来时常为此不安,当日接到王子晋死里逃生的消息时,王锡爵的心中未尝没有因而松一口气。
只是这点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今日他请了王子晋来此,老实说为求心安的成分居多。以他的心性,他的身份,这点事做了也就做了,需要对谁交代么?要交代也轮不到王子晋,王子晋还不值他这点面子的。不过这件事做出来心中始终不宁,关键就连他自己,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所以看到王子晋迷茫不解,不免又多加了两句:“江南一带,乃是大明精华所在,天下赋税半系于此。是故,此地一有不稳,则天下动荡,而子晋之才,乃是在于营商谋利之事,这本也算不得什么,我大明历来藏富于民,不与民争利,故而商税几乎不行,乐见其成。但子晋你所营之事,都系搅动民间士绅,不论人心还是财力,都是急剧集中在一起。若是置之不理,不必多久,便是尾大不掉之势。”
他盯着王子晋的双眼,慢慢地道:“老夫行此不义之举,便是要让你从此无法在江南生出事来。如今你要去京城,又不能走科举正途,那便由得你了。”说到这里,王锡爵忽然生出些慨叹来,喟然道:“子晋也是个人才了,只可惜不是正道,老夫绝了你在江南的根基,虽不是好意,如今却也是得了好结果,以后你做点小生意,一生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王子晋一直沉默不语,听着王锡爵一路说下来,脑中纷乱的思绪渐渐收拢,就好像一个人的头脑分成了两半,一个在听着王锡爵的说话,一个在想着整件事前后的味道。
现在看起来,王锡爵对自己的认识还是较为“朴素”的。对,就是朴素,他看到了自己所要走的道路,是一条可能扰乱整个天下的道路。这,一点都不错,这个跟他本人的初衷无关,也和他的行为是否爱国无关,这其中所传递的,是超出这个时代局限的某种理念。
在先进的商业理念和管理知识下成长起来的王子晋,他在这江南能够如鱼得水,并不仅仅是他本人的才华出众,而是这一套理念的功劳。不管在什么时代,到了一定的层次之后,一定是聪明人的游戏,是各种理念之间的交锋。而王子晋的理念,的的确确,是超出了当时的主流思想体系的。
在当时的大明理论界,王阳明带来的儒学革新正在向深入发展,李贽之流的思想,比起王学左派那些号称身怀屠龙术的前辈如王艮、何心隐等人更加激进。而到了东林党思想完全成熟的明末,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理论,几乎就可以用大逆不道来形容,跟传统的儒学相比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可就是这些要在几十年以后才发展起来的理论,跟王子晋相比还是差了好远,那些东西要指导一场资产阶级革命都远远不够呢。从这个角度来说,王锡爵的确是目光如炬,不愧为当代最为顶尖的聪明人。
可是,他到底还是受到了时代的局限,对于王子晋的看法,更多地是出于一个顶尖人物的直觉,而不是出于理性的思索,这也是他对于自己的判断始终心存疑虑的根源所在。说到底,缺乏实践的佐证,王锡爵无法说清楚,王子晋这些理念发展下去,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危机,他也只是能感觉到,这样下去一定会出大乱子,不是单单发财那么简单。
如此说来,自己现在倒还是有些生机的,可是,就这么简单?王锡爵,大明阁老,呼声最高的首辅,动动嘴皮子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现在专门派人用了帖子把自己请上门来,难道就是为了把前后首尾说明一下,大家深入交流一下,然后说一声老死不相往来,就拉倒了?这不成了儿戏嘛?
这是试探,一定是!就算不完全是,但是如果自己在这里表现出了潜在的威胁,王子晋敢用自己的小命来打赌,王锡爵一定不会有丝毫手软,会采取断然举动将他这个祸根给连根拔起!
那么,最适合摆出来的姿态,应该是既往不咎,还是俯首听命,还是感激涕零?
一边要全神贯注地听人说话,察言观色,一边又要心里盘算,控制自己的表情动作,还要预先做打算,走一步看三步想**步,这是极其消耗脑力的行为。王子晋正在想得头痛,陡然听到王锡爵的说辞,一股无名火也不知怎地就冲了上来,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手臂用力挥舞,大声道:“是何言哉?是何言哉?王阁老,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不教而诛也就罢了,还想要什么好结果么?孔子诛杀少正卯,都要数其罪而杀之,如今阁老杀我不成,反而为此欣欣然,说什么也不失为好结果,是嫌自己没有为此事而得到一面牌坊嘛?”
其实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没准王锡爵正在天人交战,下不了决心下毒手呢,自己这一发飙,人家正好顺理成章来个“冲动杀人”,这玩意在现代刑法理论当中也算一条动机呢,很多时候还能用来说明杀人者主观恶性不算很大,可以以此轻判也说不定。
可是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是收不回来了。更糟糕,跟他的话一起出去的还有泼出去的水,激动之下手臂挥起来未免过于用力,把茶碗也打翻了,咣当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这茶杯一落地,王子晋心里也忽悠一下,头脑立即冷静了些。可还不止于此,茶杯一落地,房门开处,王时敏一脚就冲了进来,身子遮到王锡爵和王子晋之间,眼睛瞪着王子晋,一脸紧张。
他这一冲进来,王子晋倒放松了下来,冷笑道:“这是甘露寺么,摔杯为号?刀斧手何在?”当时市井中说三国的很多,著名的段子都被人津津乐道,刘备在甘露寺招亲是其中的热闹场面,早就进入了普罗大众的语言之中。
王时敏紧张倒不是因为别的,暗杀王子晋就是他直接经手的,现在其人不死,做贼者自然心虚,何况俩人本是有些交情的。对于祖父王锡爵先杀人后请人单独相见,这事他是死活也想不通,唯有照做。他先前守在门外,双拳的拳心都是汗水,耳朵恨不得伸到门缝中去,也只能影影绰绰听个大概,骤然有个茶杯打碎的声音传出来,生怕是王子晋怒发冲冠动起粗来,祖父奔六十的人了,这老胳膊老腿可经受不起两下,这才冲了进来。
王锡爵听了王子晋的话,倒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何出于此?方才老夫便说过了,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今日请客,只是想要表露心迹,求个心安而已,子晋能知道老夫用心便好,其余亦不敢奢望。”
王子晋正好就坡下驴,拱手道:“阁老凡事出于公心,自是叫人钦佩。如今能放了小生一条生路,亦是一点仁心。”这话说得也有讲究,公心是一片,仁心就只有一点,听不出来的,一晃就过去了,听出来的有心人,就知道这里面的怨气不是一点两点呐!
王锡爵这会儿却是好脾气,笑眯眯地点头不语。王子晋也不管他,接着又道:“既是阁老以为小生乃是大明祸乱之根源,那么小生心中所想所念,也没那么要紧了,更无须剖肝沥胆进言。如今远行在即,不知何日再得阁老耳提面命,只有一句话相告。”
他停了停,见王锡爵面色转为郑重,好似很是重视,心中又安了几分,便道:“阁老,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阁老事功事言,都是为了天下人,可曾想过天下人未必是这般想?到了最后,无非是党同伐异而已,小生这条小命丢了不冤,阁老未来是要做大明元辅,手握天下人的性命福祉,莫要惹下冤魂无数,日后难得安宁。言尽于此,告辞。”说罢,也不管王时敏要杀人的眼光,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王时敏先前是紧张,这时可是恼了。也不怪他,王子晋这话委实说得诛心,这不是诅咒王锡爵亏心事做得太多,死后都不得安宁么?对于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来说,这诅咒不可谓不恶毒。他先前派人暗算过王子晋一次,虽然心中有愧,但有一就有二,这心理上可就没那么多障碍了。
正要叫人拦住王子晋,却不料王锡爵伸手拉住了他,摇手示意不必。王时敏急道:“祖父,此人不可留,还是斩草除根罢!”
王锡爵摇头道:“我当日杀他,是为天下人,如今饶他,也是为了天下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嘿嘿,我就看你,能为这天下人的天下,干出点什么名堂来?”
王时敏在旁听了,只有张口结舌的份,自己从小就跟随着的祖父,原来始终都不曾被自己看清过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