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么!”那公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也算俊朗,正提着笔在那里作画,头也不抬地断喝一声:“忘了规矩么?”
那男子这才省起,公子是家学渊源,从小喜爱书画,作画的时候是天雷劈下来都不动一下的,哪里会听自己说话?就连这么喝止自己,都是为了防止自己扰乱他作画。当下只得乖乖袖手站在一边。
等了个多时辰,好容易那公子放下了画笔,端起茶杯来喝茶了,这男子才敢上前:“公子,小人见到那王相公了。”
原本是云淡风清、好似正在酝酿下一步画意的少年公子,蓦地一口茶喷将出去:“哪个王相公?多事相公王子晋么?!”看那样子,竟似是见了鬼一样!
见自家公子神情大变,那男子登时安心,这马屁总算没拍错地方,忙道:“不是他还有谁!公子不是说,这王相公欠了咱家的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小人遍寻不着,昨日听说有人在云楼见到他,还不敢信,是小人一大早在云楼门前看过了,确实是他没错。”他可不敢说自己是嫖院偶得,那可不要牵出自家贪污公款的事来,要不你一个家丁哪来的钱去找云楼的红姑娘?!
少年公子好似有些神思不属,一面缓缓放下茶杯,一面喃喃道:“他,竟在云楼……云楼,哪个云楼,阊门内那一家么?”
那家丁连连点头,摩拳擦掌:“公子,待小人领一班人去,将这小子抓回来,好歹要他把欠咱家的帐都吐出来……”
话犹未了,脸上已经热辣辣地挨了一巴掌:“该死的奴才,要你自作主张么!听好了,你自己去,到那云楼门外,把王相公盯好了,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谁找他,都给我记下了!就你自己,谁也不许说,也不许找帮手,更不许你被他发觉了,听见没!”
那家丁吓得忙磕头称是,一路又飞跑出来,肚子里不停叫苦:“我这可不是拍在了马脚上!不能被王相公发觉?天晓得,人家只是不认得我而已,都朝过相了,再去盯他怎么成!”这话他又不敢和公子说,说出来就暴露了自己嫖院的事实了,只得一边跑一边发愁。
家丁的心思,做公子的并不会在意。这位少年公子,祖上颇有名气,他的曾祖,乃是大明朝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是也,他本人名叫文震孟,小小年纪已有才名,声振苏州诸县。
可现在,这个被家丁意外带来的消息,却让文震孟坐立难安,刚刚还全神贯注的画,都被抛到了爪洼国去:“王大哥啊,王大哥!你,你……唉,此事若被王大公子知道,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只是,当初王大哥是从我家出去的时候出的事,若是我现在赶去安排他走脱,也不知他会不会信我……”
……
不认识,不代表王子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某种危险之中。现在的他,一旦遇到个能认识自己的人,就得小心在意,因为那或许就是想要他的命而没有成功的人!而那家丁的神情如此诡异,十有八九就是和自己的对头有关联。
可是,知道归知道,又能如何?敌在暗,我在明,无钱无势无援兵,就连可靠的送信人都找不出一个来,外面都不晓得有多少人在等着自己出去!
王子晋坐在门房里,紧紧攥着拳头,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眼睛盯着外面,每一个客人进来,他都要狠狠瞄上两眼,直到看不出半点异样才罢。幸好,那个家丁再没有露头,可是谁担保他没有同党在外面?……
王子晋自然猜不到,这倒霉的家丁也正在后悔,自己没事做为什么要去拍这个马屁,结果没有拍到爽处,却惹得一身骚,这个盯梢的任务都不知该如何完成,正在某个狐朋狗友的家中借酒浇愁哩。
华灯初上,跛爷进来,见王子晋这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晋,莫要着忙,你在这里躲着就是,寻常人也不敢进来和你为难。倒是究竟谁要害你,这可得你自己想了。”
“哦……”王子晋下意识地点头,随即觉得不对:“跛爷,云楼要护我?能护我?”
跛爷抬起头来,笑了笑。他平时,也就是个寻常的老人,或许偶尔深沉,但也不脱一个老人的行径。可这一笑,王子晋分明从他身上窥见了一丝极不寻常的气息,一丝狂气!这老人的过去,一定极不寻常!
“伤你的人,是打行里的打手,黑手。”跛爷淡淡地道:“能请动黑手的人,不是寻常人,是花了大价钱的。不过,这也证明,害你的人,不敢明着害你,是有顾忌的,否则你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想怎么害你不行,要去请黑手来?既然他不敢明着来,若说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一个都不敢在云楼里闹事,你只管放心。”
王子晋微微一惊,敢说这样大话的,绝不是寻常人,莫非这云楼的背后,也有一股了不得的势力?可,就算云楼有这样的底气,为何要护着他这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
“这,就是云娘娘的事了,要不,你去问问她?”提到云娘娘,跛爷的语气很怪异,好像是在说到一个自己很为之骄傲,却又有些头痛的晚辈。
王子晋为之哑然,对于那位云娘娘,他到现在连面都没见过,而且对方救了自己的命又加以庇护,大恩还没报答,这等话叫他怎么问得出口?
不过,跛爷的话果然没错,一连几天,不但没人来找王子晋的麻烦,就连那日的家丁都没有再出现过。
不管头上的是阴云还是阳光,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吃人家的饭就得干活,于是王子晋便怀着极大的热忱,投入到大茶壶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中去。
关于大茶壶这份工作的评价,用到“很有前途”这个评语,一开始当然是王子晋对于自己昔日生活的一种怀念,那个出自星爷的段子基本上已经用到烂大街了。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四个字居然并没有亏待了大茶壶这个职业。
这真的是很有搞头的一份工作!用了几天时间,王子晋就弄明白了大茶壶对于整个青楼行业的重要性。客人有千千万万种,口味也是千千万万,而要弄明白他们的需求,推介合适的青楼小姐,在短时间内让双方勾兑成功,客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银子来付帐,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
——总体来说,这大茶壶才是真正专业的青楼营销团队啊!
“不简单就对了,要不哪来我的发挥余地?”王子晋这就来了精神,他原本就是做市场的出身,这一下算是搞回了老本行——事实上,当他发觉几乎所有的大茶壶们,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并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整日忙着混来混去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机会。
对于一个营销人员来说,什么是他的立身之本?毫无疑问,就是属于他的营销团队!而眼下这种混沌懵懂的情况,无疑给了王子晋一个整合属于自己团队的最佳时机。
王子晋状态的变化,很快就引起了跛爷的注意,可当他试探性地问起时,却被王子晋吓了一跳:“你说,想召集所有的大茶壶来聚会?”
“不是聚会,是开会……”王子晋并不意外,刚来到这个时空他就发现了,相对于现代人而言,古代人的对于会议制度的敏感性不是一般的缺,单单是把所有相关人召集到一起开会决议某一件事,就不那么容易,这也是平时缺少信息交流的原因之一。
题外话,其实当时的知识分子们也发觉了这一点,这也正是后来江南一带会社之风,如东林党,复社等组织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现代人一提到开会就想起空话套话和混日子,可实际上对于一个团队而言,要统一认识形成合力,除了开会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王子晋很不意外地看到,云楼现役的大茶壶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比那些跟他合作过的知识分子公子哥们更不适应开会,有了跛爷的召集,又是没有生意的大上午,几乎所有人都还是一副没精打采,心不在焉,除了偶尔几道对王子晋表示陌生和好奇的眼神之外,再没有任何注意力投注在他身上。
王子晋不在乎。任何事,经历过一次之后再经历,总会心里有底。主持和把控会议的走向,本来就是一项重要的素质,王子晋没混过官场,不过商务会议也大同小异。
环顾一周,虽然都是大茶壶,也没有全都戴着绿帽子。朱洪武那时定下来的规矩,到了万历年间,许多人都不当回事了,倒有一多半人都穿着长衫儒巾,好似落第书生。现在是基层会议的档次,套话也就不用说了,王子晋开门见山:“我王子晋,有个诨号在这苏州城里也小有名气……”
阿四先笑了起来,笑的王子晋有点憋气,这丫太没有会场纪律了,好在他也没白打岔:“多事相公么,大家都知道。”很多人没见过王子晋长什么样,但是这个名字一定听过,道上的事么,传消息都是传诨号的,否则梁山泊里一百多号人怎么都有外号呢?这就是道上的规矩。
规矩,就代表着大多数人都认,至少在场面上要认,于是十几位大茶壶都开始笑,带着善意的那种笑,多事相公这个名号,并不是什么坏名号,王子晋这半年多来所取得的成就,令许多人都为之仰望。
也许有人妒忌,也许有人不忿,那也没法说出来,这里是云楼,云娘娘点头让他留下来了,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说两家话。
“这么个诨号,说的是我会找事,会生事,三不五时就能弄出个事了。只不过,我不是找麻烦,却是实实在在地谋事,任事。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这满苏州城,像我这么能搞事的还真没几个。”王子晋先把调子起高了,才转入正题:
“今日找了大伙来,便是有一桩事,想要大伙联合起来,说的,也就是咱们大伙每日里做的这个大茶壶的生计,要怎么做的好些,再好些。”
这话说出来,在座人人侧目,多事相公王子晋,鼎鼎大名的一个人,如今又是朝夕相处,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胸有才学之士,绝不是泥腿子出身。你去弄什么大事业,大举措,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外,难道说你连怎么当一个好的大茶壶都在行?那还真的成了能者无所不能了!
王子晋对这些目光一概无视,都在他意料之中,反正这时代青楼都是合法了,大茶壶又怎么了,难道不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了不起有点下九流罢了,可是从现代商业社会中厮杀出来的商场精英,有多少会在乎这个?
更不用说,如果要实行他心中的小小计划,就得先和这帮人打成一片,那还怎么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来?脱离群众的话,什么团队都不用提了。
经过这几天的实践和观察,王子晋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云楼之中大茶壶们和小姐们之间联系的方式。嗯,基本上,由于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交往的模式,决定了大茶壶们和小姐们也没有超凡脱俗,照样是私人交情为表皮,利润分配为核心,口才好眼光好的大茶壶,就比较受到小姐们的青睐,而他们拉来的生意,获利的小姐们也会给予相当程度的返利,其间的比例基本上是约定俗成。
这怎么行?这不是把整个云楼的资源全都割裂分散开来了,根本没有有效的整合,怎么能走上辉煌的品牌之路呢?
“云楼,是咱们大家伙的云楼!不管楼里出了多少花魁,不管有多少长袖善舞的大茶壶,始终都是云楼的一分子!”王子晋敲着桌子,语气慷慨激昂,神情痛心疾首,要多感人有多感人:
“一个小姐,培养成人,少说要四五年的时间,成名,又要两三年,真正能红透半边天的时光,了不起是三四年。这三四年里,这位小姐能挣来多少银子?”
他可没指望这些大茶壶能回答上这个问题来,大明朝人对于数字统计和科学管理的敏感度简直差到了极点,哪怕苏州城在这方面算是时代冒尖的,能有这种思维的人也只是站在纺织业和外贸进出口等行业尖端的那一小撮人而已。面前这群混迹下等青楼,除了钱以外基本上数不好数字的大茶壶们,想要找出这么个人才来难如登天!
……呃,好吧,这天也不是那么难登的,就在王子晋想要自己揭晓答案的时候,底下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来:“五千四百七十二两,不算小姐年老色衰以后,楼里拿出来养她们的银子。”
咦,还真有人算过这笔帐?王子晋大为惊异,相比之下,从这句回答中所得到的另一个信息,即云楼对于麾下的小姐还有劳动保障机制这一点,就显得没有那么惊人了。
仔细看去,也不是外人,正是大茶壶中鲜少的沉默寡言之人,阿三是也。要说这阿三,算是王子晋平时交往比较多的一个了,怎么说当日把他从雪地里扒回来的三个人当中,也有这阿三一号。不过这人的性情比较沉闷,王子晋和他说话,丢过去三五句也不见得能回来一句,悲摧的是到现在王子晋连人家大号叫什么也不晓得,一直就这么阿三阿三地喊着。
谁料到阿三居然还很内秀?这倒让王子晋刮目相看了,心里也不禁有点发虚,对方可是多年从业的资深人士,如果这个问题早就被发现而且一直存在,是否其中还有什么自己没有了解的障碍存在?
好在,阿三只是憨憨地挠了挠头:“我平时没事,也就瞎琢磨些事,这笔账也算过。算过是算过,我可没什么法子,小姐能挣多少钱,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客人来来去去,也不是靠咱们就能拉得来,拽得住噻。”
王子晋暗地松了口气,嘴上可就得了理了:“阿三呐,你这话说的是,小姐们挣的银子是客官给的,咱们只能从里面分,巴结好了能多落点打赏,至于一个小姐究竟能挣出多少银子来,咱们是没法子。可是,今天我要说的是,咱们这些大茶壶,决定不了一个小姐能挣多少银子,可却能决定整个云楼能多挣多少银子!”
语出惊人,这是必须的,否则怎么能打动别人跟着你干?不过王子晋这颗炸弹扔的有点太大了,在青楼里大茶壶的地位基本上处于最底层,就连打扫卫生都是他们的事,只不过青楼藏污纳垢之地,这么一群人是少不得的而已。
就他们,也能主宰整个云楼的命运?
如果换了旁人在上面如此大放厥词,这会早就开不下去了,你一个刚刚入行没几天的新人,想要琢磨着提升自己的地位也就罢了,你自己去奋斗么,没人拦着你,可是你有什么资本如此大言?谁来买你的账!
这当口,有名没名的分别就显露出来了,大名鼎鼎的多事相公,说话能是那么不着调的么?况且王子晋到青楼这几天,跟大家处的还都不错,很能来事,一众大茶壶们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得给他面子把这个会开完,何况心中总也有那么点期待,这回多事相公又能多出什么好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