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最后,老夫人也还是没有说什么,仿佛真的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好好看看自己的外孙女。
祝嘉鱼也不着急。她相信,老夫人现在不说,总有一天要说的。她等得起。
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祝嘉鱼离开之后,躺在床上的邱老夫人面上的笑意迅速冷淡下来,她目光幽幽地看着外孙女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这孩子,还真是和她母亲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她那个女儿,自幼被家里人娇宠着长大,遇事从来拿不定主意,做过最出格也最大胆的就是违抗父母之命,与祝从坚无媒苟合,远嫁绥平。
但是祝嘉鱼却恰恰相反,她坚韧而圆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尽管看起来惊世骇俗,甚至离经叛道,但仔细追究,却始终在合适的分寸度量里。
她是这样一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女子,到鹤陵这么久,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可以攻讦她的把柄。
“这样的心性手段,却是很适合那个地方。”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嬷嬷,“去将林大夫请来吧。”
嬷嬷皱了皱眉:“老夫人……”
邱老夫人吃力地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淡淡道:“我意已决,莫再相劝了。与其用汤药吊着这具残破的身子,勉强活个一两年,倒不如用了那副虎狼之药,拼尽我最后一点力气,为邱家谋个好前程。何况你也看到了……她确实是合适的人。”
她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会儿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已经累得快没有力气。
原本若是没有见着祝嘉鱼,就这么苟活个一两年然后阖眼长辞了这人世,她也无话可说。可现在眼见得还有一丝希望,又叫她如何能视而不见,撒手放弃?
“去吧,主仆一场,你也不想看我最后死了都不能安心吧?”她平复了许久,又道。
嬷嬷闻言,强忍着心中酸楚,福身退下,转头出了府门,往林大夫的医馆去了。
林大夫正在医馆坐诊,等他为最后一位客人看完诊,嬷嬷方才上前与他说了自家夫人的情况。
老夫人病倒后,便一直是林大夫在为她开方子调养身体,也是他和老夫人,若是用汤药吊着,她能如眼下这般再活一两年,只是每日昏睡时间恐怕要长过清醒的时间,但如果用虎狼之药,她虽然只能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可说话做事却能与常人无异,不会像现在这样,镇日乏力嗜睡,头脑昏沉。
但之前老夫人一直没提过这事,林大夫甚至以为她已经忘了,却没想到今日她身边的嬷嬷竟然来了,还问他要那副虎狼之药。
医者仁心,何况又是与自己有十数年交情的老朋友,林大夫难免多嘴,问嬷嬷老夫人怎么忽然定下了主意。
嬷嬷摇了摇头:“老夫人心中,一直是有主意的。”
语罢,她闭口,不愿再谈,只道:“待会儿配好了药,还请先生随我一道去府中,老夫人想请您一见。”
林大夫轻抚胡须:“这是自然。”
邱老夫人一直在等林大夫,大抵心里装着事,今日她倒不像往日,清醒了一小会儿便倦怠得很。是以林大夫与嬷嬷匆匆赶回来时,她还倚着床头,双眼清明,没有昏睡过去。
“老夫人今日看起来精神头倒是好。”林大夫笑着道。
邱老夫人亦是微微笑道:“你我相识这十数载,便不必这样客套了。我的病况如何,我清楚,你也清楚,好话莫要说了,请你老先生来,是有桩事想问。”
“夫人但说无妨。”林大夫肃容,看向她道。
“你日前所说的虎狼之药,一旦用了,中间若是再断,会如何?又或者,改用温补之药,会如何?”
老夫人慢吞吞地说着话,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然而林大夫与一旁的嬷嬷听在耳中却不厌烦,只觉得有些悲哀。
鹤陵城中不少人都还记得,当初邱家老太爷仙去后,这位老夫人是用了何等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仅整治了想要侵吞家产的邱家叔伯,还一个人将几个儿子拉扯大,无论嫡庶一视同仁,才有了今天邱家三个儿子支应门庭的局面。
林大夫与从玉京便陪在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自然也是其中之人。
可这样厉害的人物,如今也老得说话都费力气了,如何能不让人伤心?
大抵世间伤怀事总是如此,你只能眼见得它如逝水东流,不舍昼夜,因为深知人力无法挽救,只好做个旁观者。
摈弃了纷繁的思绪,林大夫艰难地回答老夫人的话:“不如何。虎狼之药,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让您与常人无异,但实则是掠夺生机之猛药,一旦开始服用,就会对您的身体产生永久性的损耗。”
“即便停药亦或者换了温补的方子,也于事无补。我今日来也是想与老夫人说这个,还请老夫人慎重啊!”
“罢!罢!罢!”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合该是我命定如此,先生,用药吧。”
她闭上眼,不愿再听他们劝说。她开始回想起以前的事,想起父亲说她性子要强,总担心她不肯吃亏害了自己,想起年少时随母亲去玉京郊外的佛寺上香,小沙弥和她说,人这一生,年老时的光景如何,俱是年轻时的果报……
父亲的担心是对的,她当初若不是因为性子要强,不肯服输,也不至于这几十年都带着儿子蜗居于此;现在想想,或许小沙弥说得也对,她如今这般境况,说不定就是她这一生算计太多的报应。
但是不重要了。
她原也就没几年好活,身前名、身后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她该如何为儿孙铺一条锦绣前程……
她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昏昏睡去,林大夫已经去教松鹤轩的小丫鬟煎药,嬷嬷为她盖上轻薄的锦被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松鹤轩发生的一切,外界尚不知晓,祝嘉鱼更不会想到,在她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外祖母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