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于是苦大仇深地将卫清楼扶着上了马车,看起来简直像为他操碎了心。
直到卫清楼在马车里安安稳稳地坐下,书剑才又重新恢复了肃穆的脸色,而卫清楼眼中的神色,也重又变得清明起来。
他与沈召交好,沈召死了,他自然伤心。
可他到底不是什么清贵的读书人,生在簪缨世族中,他早已经明白,这世道就是要普通人的性命贱如草芥。
他见惯了朱门绣户里的腌臜事,若因为沈召一人之死,便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当初他也就不会踏入官场了。
伤心和难过,对他这样的人而言,都是最无关紧要的情绪。早在沈召死时,他便已经想到张景轩定是受人指使,在启程离开淞江的路上,他也已经想好了对策。
而后失魂落魄也好,拜访宋抱朴也好,江边饮醉也好,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
宁府。
祝嘉鱼看过萧婉之后,便又去了偏院。
这是她上次审过刘珩之后,第二次踏足这个地方。
好些天过去,刘珩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久未梳洗使得他的头发乱如蓬草,身上甚至窝着一股馊味儿。
这却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他的下半身不断地传来腐臭的味道,因为长久地被绑在椅子上不得动弹,他的大腿与椅子贴合的地方,还有屁股上都生了疮,又因为得不到医治,现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门被推开,久违的光亮照进来,看见熟悉的面容,刘珩剧烈地挣扎着。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应该鬼迷心窍!他不应该怀疑祝嘉鱼!祝嘉鱼果然说到做到!
他如今真的尝到了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肯招了么,刘公子?”祝嘉鱼捂着鼻子,好整以暇地问道。
刘珩点头如捣蒜:“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祝嘉鱼颔首,让人去请了宁函来。
刘珩痛哭流涕:“姜枝是我杀的,贴身伺候在宁媅身边的丫鬟婆子是我杀的,就连宁媅……宁媅也是我杀的。”
不知道是出于良心发现开始悔恨,还是装模作样想祈求宁函的原谅,他涕泗横流,哭得颤抖甚至抽搐起来。
“我一开始也不想的,可是……可是谁让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居然还想回宁家告诉大哥!”他的表情变得狠厉起来,而后又开始低低地哭泣,“但我真的没想过……”
“大哥?你还有脸叫我大哥?”宁函走过去,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眼底隐约闪着泪光,犹觉不解气,狠狠地在刘珩胸膛踹了一脚,直将他连人带椅踹得翻倒在地。
紧闭的蚌口撬开一条缝后,想让它张大嘴就变得轻易许多。
祝嘉鱼对他如何害死宁家小姐并不关心,带着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阿秀出了厅堂,将地方留给了宁函与刘珩。
“我说过会帮你找到你姐姐的下落,如今也没有食言。你可以回家了。”祝嘉鱼淡淡地对阿秀道。
阿秀抿着唇,跪倒在祝嘉鱼裙下,语气哀切:“阿秀不想回家,求小姐收留。”
她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但她知道,里面那个男人杀了她的姐姐,而小姐让他遭到了报应,帮她的姐姐报了仇,她要报答小姐。
祝嘉鱼看了她一眼:“你回去吧,我身边不缺人伺候。”
阿秀懵懂地抬眼,呆呆地望着她,脸上还挂着泪水。
祝嘉鱼声音平缓得听不出起伏:“你也看见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跟在我身边,你捞不着好处。也别说报答那一套,你姐姐的事,我只是顺手而为。回去吧。”
她从萧府离开后,沉思一会儿,又让车夫驾马去了江边。
这几天她有意无意地去到江边,总能看到卫清楼饮酒的身影。
今日天色还早,现在去江边,卫清楼应该还没醉。
她还指望卫清楼努力往高处走,最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也好帮衬她一二。他这么醉下去可不是事。
她这样想着,从马车上下去,直奔卫清楼所在之处。
如今九月,卫清楼坐在矮桌上,脸被江风吹得微凉,他遥遥地见着祝嘉鱼走过来,只觉得自己还没喝酒,便先醉了。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又要去拿酒。
冯质果然在朝堂上弹劾他不满沈召,蓄意谋杀此人。
可是他和沈召交好是事实,沈召死后他向皇上请命彻查真凶是事实,如今因为好友亡故,他意志消沉日日饮酒也是事实。
冯质的弹劾根本站不住脚,连累常悲秋也被皇上借故敲打了一番。
如今风波初定,他的戏还得做下去。
他拎了酒壶起来,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按住,他拎着酒壶的手一抖,酒水便洒在了衣襟上,祝嘉鱼也是一怔,她抬起头来,难得有些呆滞:“我不是故意的。”
卫清楼失笑,在意识到祝嘉鱼此刻正伏低了身子,甚至按着他的手时,他却又有些笑不出来。只觉得被她触碰到的指节,被酒水洇湿的胸口,从内而外地烧灼起来。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没事。”
祝嘉鱼很快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了去,在他身边坐下:“近来总见你喝酒,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她没有提书剑,也没有说沈召,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卫清楼轻笑一声:“你关心我?”
他看起来轻佻又散漫,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初识的那段时间,他还是天真无忧、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可是祝嘉鱼却还记得在萧府门前,还有前些天在江边时看见他的萧索的模样。
她淡淡垂眼,终究冷不下脸来:“不想说就算了——”
卫清楼打断她:“你想听,我怎么会不说。”
“你走之后,淞江城来了新的县令,叫做沈召。我看不惯他老学究一般的为人处事,他也看不惯我名门出身的骄矜做派。”
大抵他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行事,凭的便是意气二字。后来他们又因为意气相交,总算撇下了成见,成了忘年交。
沈召这个人着实小气,摘他一朵花他能拿着扫把追你半条街,但他看你顺眼,也能将自己存了二十年的酒分你半坛。
他也不懂什么叫玩笑话,对什么都较真,很容易生气。但转眼你同他解释清楚了,他又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同你勾肩搭背,谈天侃地。
但就是这么鲜活的一个小老头儿,永远地长眠在了榆溪冰冷的水底。
他说,到淞江上任之前,他曾找算命先生起过一卦,算命的说他这一遭是有去无回。他这一生无妻无子,也不知道自己死时是什么光景,于是便在一回月夜里借着酒劲交代卫清楼,若他死了,便将他尸身火化,留下一捧骨灰,撒到榆溪水里。
“我这一生还没访过名山大川,也没去过繁华地界,将来这水流到哪里,便也算带着我的魂灵去向了哪里。生前没被成全的事,死后若能圆满,也不算辜负人生来此一遭了。”
他上任淞江也是从榆溪来,榆溪有个渔家女儿,同他年少时喜欢过的女子长得很像。后来他再没时间去榆溪,心里却总是念着这个地方。
算算时间,那女孩真是他那故人的孙辈也未可知。
卫清楼当时没拆穿他,心里却总觉得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守在那人身边,也想问问他怎么不去打听打听看,万一真的是呢。
只是有些话初时没问出口,后来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祝嘉鱼沉默半晌,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卫清楼望着她,再度笑出声来。
“不是来劝我别喝的?怎么自己倒喝上了?”
祝嘉鱼不说话,又斟了第二杯。
卫清楼唇角的笑渐敛,等她斟第三杯时,他从她手里将酒杯夺走。
“他不会白死的。”卫清楼注视着她,“别喝了。”
祝嘉鱼眨了下水润的眸子:“那你还喝吗?”
卫清楼这才明白,原来她在这里等着他。
可他也没办法。对上她,他总是能轻易地心软,轻易地抛下原则,丢盔卸甲。
“我也不喝了。”他哑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