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中紧挨着书房是一间小小的棋室,虽然空间不大,但是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巨幅的山水画营造出宁静幽远的意境,墙上的树片挂饰也很有韵味,红红的龙凤结点缀其间,又带来无限的生趣与灵动。
小巧的棋桌两侧正是昭妃与翠花公主,两人盘腿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在黑白两色的世界中感受棋局的变化多端。
每一次落子都是心与心无声的交流,在这一刻任何浮躁的心都会沉静下来。东珠素衣淡容静谧温和,不管每一次落子之后要等对方多久,她都极为耐心极为淡定。
相比之下,翠花公主便忙乱多了,她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拿着棋子,看看棋局,再看看棋谱,秀眉微蹙,面色焦急,仿佛对眼下的情形有些一筹莫展。
“罢了,又输了。”不好意思一直让东珠等下去,于是翠花公主主动认输。
东珠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微微叹了口气:“公主总是这样,棋技如何能更上层楼呢?”
“都已无路可走了,除了投降认输,还能怎样?要怪就怪你棋艺太高、招数太狠,害我毫无招架之力。”翠花公主把手上的棋谱轻轻一丢,“可见这些棋谱也是骗人的,竟毫无益处。”
东珠看着翠花公主笑而不语。
这样一位明艳可人的公主为何会有这样市井的名字呢。依稀想起宫人说过,她之所以被人称为翠花,那是因为她从小没有名字。她的父皇早早过世,没来得及为她命名。她的母亲又没有资格给她起名,有资格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顾不上来。所以带着她的苏嬷嬷就一直管她叫二格格。因为她是先皇第二个女儿,也是唯一成活的。
她从小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太皇太后面前经过,那碧绿碧绿的身躯在花海中一闪,如同翠绿枝蔓衬托着的美丽花朵,太皇太后原本一句戏言说这二格格像朵“翠花”,苏嬷嬷机警,立即拉着她叩谢太皇太后命名。
于是这才有了“翠花”之名。
东珠入宫这些日子,以往每每见到她的时候,也总见她身着或浅或深的绿色旗装,正应了她的名字。然而自从大婚之后,翠花公主的着装风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正如今日初见的时候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福晋礼服,端庄华贵又与新福晋的身份极为相配,而在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请过安之后,此时又换了一件橘红色旗装,橘红色虽然富丽华贵令人炫目,但是因为那上面只是小花绕襟,没有夸张繁复、又镶又滚的花样图案,所以越发显得明媚可人、生动活泼。
翠花公主见东珠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让人家这样穿的,如今又贼眼兮兮地看人,真真讨厌!”
东珠笑了,打趣道:“你这样穿,可不是把那府里的女人都比下去了?可不是让讷尔杜的眼珠子都贴到你身上来了?”
翠花公主面色通红:“是啊是啊,都是听了你的话,所以这功劳都是你的。”
东珠越发笑了起来:“我可不要什么功劳,我只是希望能有人早些管我叫一声姑姑。”
翠花公主伸手去打东珠,两个人嬉戏了一会儿,翠花公主忽然说道:“可是如今,我在那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呢,你赶紧给我支支招,看看我该怎么办?”
东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说呢,上次回宫到今天也仅隔了几日,杨格格的病也大好了用不着你挂牵,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又回宫来了?原来是讨主意来了!”
“是是是,是你这个女诸葛之前给我使过的三个锦囊妙计都奏效了,所以我越发佩服你,从此以后要把你缠得死死的,我们府里的大事小情都要来跟你讨主意。”翠花公主给人的感觉原本是很单纯的,那种单纯甚至在很多人眼中有些木讷,因为从小长在深宫,又禁足在慈宁宫的后院当中,每日眼见的不过是苏麻等几个老嬷嬷,所以她虽有动若脱兔的心愿却始终静若处子。
是东珠改变了她,让她一点
点变得开朗明媚起来。
虽然一开始,东珠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渐渐地东珠从心底真正喜欢起她来。
东珠很是喜欢翠花公主给人的感觉。起初觉得她很漂亮,接着是一种亲切感,就仿佛绵绵柳絮又吹起在风中,明媚而温和。
更因为她是单纯的,是无害的。
所以,东珠愿意亲近她,也愿意真心帮她。
“因为当初在洞房里,我对讷尔杜说了你教我的那些话,所以,他对我很好。”翠花公主的脸越发红润起来,仿佛十分羞涩,而那羞涩中又蕴含着满满的甜蜜,“可是,他越对我好,那府里原来的庶妻、侍妾们就越是远着我。你是知道的,她们比我大些,也比我有见识、有主意,如今讷尔杜让我理家,公主府自有嬷嬷们打理,可是却不能帮我管着这边府里的事情。我如今才知道,管这些事情,光有主意是没有用的。往往一件事情我交代了,她们虽当面不驳,可是一到下面,总是有这种那种的由头扛着不做。我是怕这时间一长,讷尔杜会觉得我太过没用。”
东珠听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翠花公主:“好公主,你想一想,当初我为何让你在新婚之夜同讷尔杜说那样的话?”
公主想了想:“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你总是为我好的,况且我说了那番话以后,讷尔杜真的很高兴。”
东珠叹了口气,她拉住翠花公主的手:“公主,这就如同你下棋一样,你虽然仔细研读棋谱,甚至将它们熟记于心,可是与你对弈的人未必会按照棋谱上的一招一式与你相对。所以,你必须要先观他人的路数风格,甚至是在他落子之前就已算出他的招式,这样才能防范,才能与之相对。我让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讷尔杜有了解,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怕的又是什么。所以让你说那些话,将他想要的给了他,又打消了他的顾虑。你句句说在他的心坎上,他怎么会不觉得贴心呢?”
“那些?是他想的?他真的一早就希望我不以公主的身份和规矩来对他?那他为什么又要娶公主?”翠花公主仿佛很是疑惑。
“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想娶公主。也不是公主了,其实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想娶身份高于自己的女人,或者说是他们不喜欢因为身份而成的婚事。”东珠极为耐心地解释,“婚姻原来就是两个人因为相互喜欢而愿意朝夕相对、执手到老的。特别是男人,他们更希望他们的女人仰视他,尊敬他,依靠他。女人越是弱小、越是卑微,越容易得到男人的保护与爱怜。反之,他们会觉得有负担。”
“是这样啊?”翠花公主细细琢磨着东珠的话。
东珠拉着翠花公主站在自己这一侧,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盘棋。“你仔细看看,这棋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翠花公主看了又看,忽然豁然开朗,她用手指了指,东珠微微点头,亲手递给她一粒棋子。翠花公主将那棋子放在那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地方。
“如此,这盘棋不是就活了吗?”东珠面露顽皮的微笑,“当你觉得走不通的时候,你要换一个角度,站在你对手的位置上,想想下一步他会怎么走,他是不是把所有的漏洞都补上了,他是不是每一个机会都抓住了。这样,你才能从中发现你的机会。”
翠花公主连连点头:“我懂了。”
“你府里的事情,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去想一想,那些庶妻侍妾对公主管家不满,暗地里使绊儿不支持,这只是表面上的。公主要仔细想想,她们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东珠慢慢启发着翠花公主。
“她们。”翠花公主的脸又红了起来,这一次红到了脖子根儿。
东珠笑了:“公主不必害羞。自是那些女人看讷尔杜如今只宠着公主一人,心里犯酸罢了。可是她们那些人在乎的真是讷尔杜多跟她们睡一晚吗?她们面上争宠,其实不过是争地位、争钱财罢了。所以,‘夫宠’公主可以牢牢抓在手里,但是地位与钱财不必吝惜,这样各得其
所,家里便太平了。”
“你是说?”公主愣了又愣,“原来这侍寝之事府里都是排着日子的,轮到哪一日是哪个人,讷尔杜就会到谁的房里去,第二日那人的饭菜就会与主子一样,当然也会免不了有些赏赐。”
“现在讷尔杜自然是不去她们那里了,每天都会去陪公主,那么公主可以按照原来排的日子,占了谁的就补给谁,依然给她赏赐,给她与主子一样的衣食,不仅按照常例还要更丰厚……”东珠细细给公主支着招。
“这样自然是好,她们应当会满意。可是……”公主有些疑虑,“讷尔杜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为了霸着他,到处散财。”
东珠笑了:“这样才好。这样他才会觉得公主是全心全意爱着他。为了他不惜千金散尽。他只会更加珍惜公主。而那些女人如果真的收了财物就安心不闹了,讷尔杜也就明白了,谁对他才是真心的。”
“那他会不会觉得我没用,管家管不好,只会拿钱收买人。”翠花公主还有些不放心。
“会啊,不过这样更好。”东珠似笑非笑,“讷尔杜我最了解,他自己就是莽夫一个,他才不喜欢心思细密的女人,公主不会管家又不是公主的错,但是公主为了帮他管好这个家,不惜拿出私房钱来处处平衡,这说明公主又单纯又心善,而且还是一心为了他好。我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拿出银子来给公主贴补。他应当一面吹着胡子责怪公主太放纵那些人,一面又把公主捧在手心里宝贝着。”
“你这人真是讨厌,总这样捉弄我。”翠花公主羞极了,在东珠身上使劲捶了一下,“唉,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皇上那样宠你。你这脑子里想的就是十个大男人都比不上。怪不得皇上现在一日都离不开你。”
提到皇上,东珠便哑言了。
她默默地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到紫檀木棋盒里,面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皇上……说来皇上是我的亲弟弟,可是一年也见不到两面,虽然如此,我也常惦着他,说到底,我们都是从小没了亲人的苦孩子。你……对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也像我现在对着讷尔杜一样,算一步走一步呢?”翠花公主按住东珠的手,让她停下来专心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东珠无从回答。
“我不想你这样。”翠花公主突然鼻子一酸,“好东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也瞧着你好。求你真心对皇上,对皇上好些。他不是讷尔杜,你对他不要用这些好不好?”
东珠见翠花公主动容,心里也有些难过,她伸手为翠花公主拭去眼泪。“公主,当初你我二人在一起琢磨讷尔杜,计划你婚后生活如何能太平安乐的时候,你可想到今日你会真正的在意他吗?而此时此刻,你能辨得清你是因为在意他才想尽办法让你的婚姻更和美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要完成你大清公主的使命?”
翠花公主怔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一开始,她是为了要达成以公主下嫁的荣宠来拢住讷尔杜和瓜尔佳氏进而影响鳌拜为皇室分忧;那么时至今日,她究竟是把讷尔杜当成丈夫还是当成招降的对象?把婚姻当成是爱情的归所还是温柔的陷阱?把自己付出的一切当成是情爱还是诱饵?
“你也说不清了?”东珠微笑着。
东珠的笑容让人感觉到很舒服,她的衣服从来都很素净,如今一袭银白色的旗袍,只套了一件嫩肉色小碎花的比甲,静静地坐在那里,姿态娴雅得如同水中之莲。
特别是平心静气中越发衬托着双眸清澈明亮,此时眼尾轻轻一扫,明艳不可方物。
偏是这淡淡的一扫,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背影逝去得太快,如果不是那抹耀眼的黄色,也许东珠只是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离开。
可是那抹印入眼角又很快消失的黄色,让她意识到,的确是有人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