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从承乾宫后院穿过回廊来到前边,远远地看着皇上一个人面露不悦之色急匆匆往承乾门走去,她赶紧跪安行礼,皇上看都没看就从她身边一阵风似的走过了。
待皇上走远,云姑这才起身,她看到贞顺明德殿外愣愣地站着如霞与春茵,不由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坐了多一会儿?”
如霞撇了撇嘴:“皇上只进了殿门,都没往里间走。这不,气冲冲地走了。”
春茵有些紧张,她拉着云姑的手小声说道:“云姑姑,刚才皇上一个人悄悄来的,顾总管和底下跟着的人都没让进来,只留在承乾门外。来了这里也不让咱们去通传,只一个人悄悄进了殿。皇上悄没声息地也没跟主子打招呼,可是他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咱们主子跟长公主说了些什么。突然间,皇上脸上挂了霜,抬腿就走了。跟在娘娘身边这么长时间,也没少见皇上,可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皇上这样不高兴。”
云姑听了,这才明白。
“行了,你们俩都记住这事千万别议论别声张,许是皇上想起什么要紧事才又急着离开的。咱们主子跟长公主聊天能说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话?能跟长公主说的,自然也能跟皇上说,咱们主子人前人后都一样,没有什么不能让人听去的。”云姑又叮嘱了一会儿,这才进殿。
“主子,后面都收拾好了,杨格格一直催,问长公主什么时候过去就寝?”云姑见到东珠,自然越发和颜,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东珠这才回过神儿看着翠花公主:“真是,以后可不能在晚间下棋了,咱们误了时辰不打紧,杨格格那里不定怎么盼着呢,公主快回去歇息吧。”
翠花公主站起身:“说实在的,我们母女如今能聚在一处共享天伦这都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额娘她怎么能够舒舒服服住在这里?”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东珠起身相送,“我额娘前几日托人来传话,说你常去看她,她甚是安慰呢。”
“你额娘性情真好,跟她聊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她懂的又多人又爽快,每次去了我都不虚一行,如何品茶、如何做精致的点心、如何弄花样调胭脂,凡是女人该学的她都亲手教我。我是受益匪浅。”翠花公主自是打心眼里感激东珠,她在这深宫当中原只牵挂亲生额娘和苏麻喇姑两个人,可是如今,倒觉得东珠跟她更是亲近些。
“我额娘是逮到你这个人又听话又谦虚,所以便一味地卖弄起来了。往常我在家里的时候,她要是拉着我说起这些女人该学该会的,我肯定早早就跑掉了。”东珠笑了起来,“好了,快回去吧,明儿早上咱们一起用早膳。”
“嗯。你也早些睡。”翠花公主满心欢喜地走了。
东珠收拾了棋桌上的棋子,又穿过两重隔栅来到寝室,简单梳洗之后便上床就寝。这其间在身前侍候的人只有云姑一个,云姑一直默不作声,妥妥当当地帮她收拾好,又吹了灯,正
准备往外走,只听东珠说道:“今儿,你陪我睡吧。”
云姑坐在东珠架子床外的软榻上:“主子是心里有事,想找人聊聊?”
“不是。”东珠拉了被子将自己埋在里面,“只觉得心慌。”
“有些事情亲眼见到也许觉得没什么,有些话若是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听全了,也不会有歧义。可若是偏偏没赶好,听到一句半句的,难免会有误会。要是有了误会也不怕,赶紧解释开了也就是了。”云姑缓缓说道。
东珠没有应答,她知道皇上为什么离去,是因为听到她给翠花公主出的那些主意吗?大凡男人都不喜欢女人算计,特别是对自己、对感情。
也许他会认为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善于暗中算计的人,之前他喜欢自己是因为他觉得她是单纯而直率的,也许现在他会以为她一切吸引他的优点都是伪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东珠觉得心中暗暗发紧,是否应当找他澄清呢?
不。
不必。
东珠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澄清?是为了得到他的谅解还是他的恩宠?
那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到枕头里,她使劲往里探了探,那两粒丸药还在。
它们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原是想尽办法要逃开皇上,要逃到宫外去的。
正是因为玛嬷突然离世打乱了她出逃的计划。
她选择继续留在深宫,不就是为了要找到伤害玛嬷的真凶吗?况且那个真凶……如果证实一切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她最终还是要离开他的。
既然如此,这样的误会更好。最好自今晚开始,他渐渐讨厌自己、远离自己。
也许那样,对两个人更好。
承乾宫外,原本只留了小太监李进朝等几个人,现如今他们见皇上一个人没精打采、面色郁郁地走了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问,只得在皇上后面悄悄跟着,大气儿不敢喘。
康熙看着如同黑布笼罩的宫苑,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各宫的宫墙与宫殿投下来的影子横七竖八乱得如同他烦乱的心。
他不想在此时就这样回乾清宫,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仿佛偌大的皇宫,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而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角落是真正可以接纳他的地方。
于是,漫无边际地走着。
走了好久,终于在御花园里,他停下了步子。
那火一样红的海棠如今早已谢去,夏季的花开得正盛,可是那些都不能代替海棠。
“它怎么谢得这么早?”
皇上有些伤感,踱着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李进朝赶紧抢在头里伸手推开了绛雪轩的门。
步入其中,皇上四下环视,他发现这里还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舒适。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布局,墙上的古画、
笔架上的湖笔、桌子上的茶盏,一切一切都是他精心为她准备的。
那是因为他觉得这里是皇宫之中唯一一处充满情趣之所,它不呆板也不肃穆,有些灵动、有些雅致,更有些活泼。它很像是遏府中东珠的闺房。虽然布局不甚相同,空间也小了许多,但是纵观整个皇宫,唯有这里有“澄怀撷秀”的感觉。
他曾经想过,把这里当成他和东珠所共有的。不同于承乾宫,承乾宫再精致再舒适,那是父皇为皇贵妃营造的,也不是乾清宫坤宁宫,这里不属于身份,不属于权力,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避风之所。
这是宫中之净土。
想到这里,皇上笑了,笑容中浸着些许的苦涩。
我把一片痴心全都寄托于你,可是你却视为无物。
不仅无视,还是践踏。
皇上想到这两个字,是,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伤心了,愤怒了。
原来她是那样了解男人,了解男人想从女人那里得到的一切。所以是忽远忽近、欲擒故纵、欲语还休、直抒胸臆、断然拒绝……种种他喜欢的,都是她为了迎合他而刻意做出来的。
一拳重重地打在窗棂上,很疼,但却抵不过心底的酸楚。
推开窗子,夏花似锦。
朕有满园繁华,难道还抵不上你蒙尘之珠吗?
这个时候,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
这雨来得太过及时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敲打着世间万物,声音盖过了皇上心底愤恨的怒吼。
雨中,落花纷飞,这是一种难得的凄凉的美。
皇上的视线模糊了,是雨丝浸入还是眼泪莹润他已无从分辨。“我拿真情对你,你回以我的,又是什么?”
模糊中,一个娇俏的身影印入眼帘。
一袭细碎梅花绕襟的桃花色锦缎旗袍,因为没穿比甲,所以更显得娇躯亭亭、婀娜万千,“小两把头”发髻上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头花,垂下长长的镶着细密珍珠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摇晃着,煞是好看。
她以手为伞挡在额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极为笨拙仓皇地跑着。
雨水打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她的衣裳。
偏偏这个时候,天空中又打了一个亮闪,紧接着一记响雷炸顶,那女子显然是吓坏了,竟然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把头埋了起来,随即小声地抽泣着。
雨中的佳人如同落花一般,娇弱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任风吹雨打,雨点污了衣裳的颜色,斑斑驳驳的印子就像是经雨的海棠丢了胭脂,让人看了生起无限怜惜。
“进朝,让她进来避避吧。”皇上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是。”李进朝赶紧撑了一把油布伞,小心地走下台阶,临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贤贵人,“贤主子,皇上让您往绛雪轩避雨。”
贤贵人像看到救星一般,立即跟着李进朝进了绛雪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