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索府返回皇宫的这一路之上,皇后始终很少言语。她沉静的神色犹如一尊雕像,眉眼中的伤悲自从出了索尼房门之后,便消散开来。
在皇上看来,皇后着实是一个自制力极高的女子,这一点甚至超过男人。
她镇定从容地走完了礼数之下的所有过场儿,甚至是从容地接受了父母叔婶的大礼。她的面上始终带着无比的肃穆与坦然,与族中亲人得体地寒暄之后,她还主动提醒皇上该回宫了。
随即,她站在府门前恭请皇上先上御辇,然后才踩着脚凳在嬷嬷的搀扶下上了凤辇。
皇上在一路之上,都在回味刚刚索尼与皇后的一番对话。
皇后在哽咽中说道:“玛法,一定是太累了。”
索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他似乎很想去摸摸孙女的脸,但是只把手伸出去便停顿在空中。他笑了,随即又将手收了回来,面上满是遗憾与自知逾越的神情。
皇后冰雪聪明,她知道索尼心中所想,于是她以自己的手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脸、自己的发,虽然未曾开口,但是那行动足以安慰老人的心。
“皇后,要识大体、与人和睦、处理好宫务。后宫祥乐,家和万事兴,如此才不负太皇太后的慈恩,才算是帮衬到皇上。”索尼眼中的神情极为复杂,蕴含的内容也太过丰富。
一句家和万事兴,让皇后的神情莫名感伤起来。
她强忍着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芳儿会好好的。玛法也一定要好好的。”
索尼眼角湿润,他头朝榻里暗将眼泪强行忍下,然后又重新注视着皇后。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皇后又把目光转向床对面墙角下面的花几上,仿佛是无意地瞄了一眼,那上面摆着一个竹石盆景。
皇后看了一眼,随即面色微变,仿佛颇为动容,但是看到索尼凝视的目光,她又忍住了,她深深点了点头:“芳儿记下了。”
索尼面露微笑,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渐渐的,他的眼睛仿佛难以支撑一般,终于合上了。
那应当是索尼对皇后最后的叮嘱,他想说什么呢?
皇上想来想去,不得要领。
不多时,帝后的龙凤辇已进了宫门,帝后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自然是大大安抚了一阵,并一再叮嘱皇上要好好关心体贴皇后。
这一晚,皇上自然要留宿坤宁宫。
坤宁宫的东暖阁,曾经是他们大婚的喜房,置身其中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日的氛围,那满眼的红,让人依旧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皇上坐在外间的炕上喝着热茶,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思,况且从情理上他也觉得不该在此时丢下皇后另去他处休息。然而他还是觉得无法跟皇后同床共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皇后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强烈的排斥。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父皇。他曾经很怨恨他,但是现在,他想他完全能够理解他了。作为天子,对于这种由别人因为某种政治需求或大局意识而缔结的婚姻,他们有着无法摆脱的反感与厌恶。
因为自尊,他们难以面对这样的婚姻,难以真心去爱那婚姻中的另一半儿。
他不由叹了口气。
喝一口茶,又想起索尼最后目光所指的竹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许……皇上想,他应该去问问东珠,他想东珠一定会洞悉这哑谜的谜底。
“主子,这画儿画得真好。”
隐隐的,听到宫女柳笙儿的声音。
皇上朝里间一望,原来皇后在作画。他不由暗暗惊讶,原来皇后也会作画。皇上站起身踱步入内,看到书案上皇后刚刚画好的画儿。
居然正是今天在索尼府看到的那个竹石盆景。
“臣妾恳请皇上为这幅画儿题字。”皇后定定地注视着皇上。
皇上一愣:“题字?题个什么呢?”
“有节骨乃坚,
无心品自端。
几经狂风骤雨,
宁折不易弯。
依旧四季翠绿,
不与群芳争艳。”
皇后缓缓吟道。
“扬首望青天,默默无闻处,箫瑟多昂然。
勇破身,乐捐躯,毫无怨。
楼台庭柱,牧笛洞箫入垂帘。
造福何论早晚?
成材勿计后,鳞爪遍人间。
生来不为己,只求把身献。”
这是钱樟明的水调歌头?咏竹。
原来如此。
皇上此时方才明白索尼与皇后打的哑谜,索尼借咏竹来鼓励与安慰皇后,要她具备竹子的风骨,如此才可以面对一切艰难。
“芳儿能入宫成为皇后,因为芳儿是首辅索尼的孙女,也正因为此,而被皇上嫌隙。如果他不再是首辅,或者他离开人世,那么芳儿在皇上心目中的身份会单纯些,只是皇上的结发之妻。也许那时候,能够得到皇上多一些的关爱。可是……”赫舍里?芸芳满面苦涩中强挤出一丝笑容,“芳儿宁愿一辈子独守寒宫,也不愿他离开。”
这话让皇上听了如同被针刺过一样,多少年前,他好像也这样对皇阿玛说过。
那一日,他在御花园里摘了许多金灿灿的菊花,他知道额娘喜欢菊花,所以他想多采一些送给额娘插瓶。
可是偏巧遇到父皇与皇贵妃。
那时,小四弟刚走没多久,皇贵妃病怏怏地半躺在美人榻上,父皇搂着她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他的时候,便让他过来。
“三阿哥采了这么多漂亮的菊花要做什么?”病弱的皇贵妃温和地问他,看得出她眸子中对自己的喜爱与关切。
他昂着头骄傲地说:“送给我额娘。”
皇贵妃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虽然眼波中有泪光微闪,还是努力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三阿哥很懂事。”
而父皇却要他把菊花送给皇贵妃,还让他管皇贵妃叫皇额娘。
那一刻,他愤怒了,带着无比倔强与悲愤的神情说道:“你宁愿我额娘死了,宁愿我是这个女人的儿子。也许那样,你会对我好些,会更关爱我,但是我宁愿不要这一切,我只要我的额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跑的时候,有些菊花不小心散落在地上,但是他随即用脚狠狠碾碎了,他还振振有词地说道:“就是踩坏了、糟蹋了,也不给你这个女人。”
那个时候,他没有去想父皇与皇贵妃的心情,也无心去观察他们的神色,他只是觉得他做了该做的,他很痛快。
此时,听到皇后如出一辙的话语,他突然觉得很难过,他怎么一不小心就走上了父皇的老路,怎么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怨夫。
于是,他握住皇后的手,两人共执一笔,下笔如龙。
看在旁人眼中,他们自是珠联璧合。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苏麻乐呵呵地从外面进来,嘴里说道:“好了,好了,可是好了呢!”
“什么好了?”太皇太后欠起身子。
苏麻在她身后垫了个靠枕,坐在床边说道:“坤宁宫那边,说是帝后和谐、其乐融融。皇上和皇后两个人一同作画写字念诗,如今东暖阁房门紧闭,皇上今晚定是歇下了。这样看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太皇太后就可以抱上嫡亲的重孙子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面上颇为安详的神色:“这个赫舍里?芸芳,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是个能沉得住气儿的主儿。有些度量,也能忍耐。在这宫里不乏聪明、智慧有韬略的,可是如果不能忍,没有度量,那是什么事儿都成不了的。”
“正是如此。”苏麻连连点头,“前些日子闹腾的那些事情弄得皇后脸上没光,咱们逐了桂嬷嬷,又恩宠着承乾宫,皇上跟昭妃……可皇后半点儿情绪也没有,早晚请安越发比平时恭敬了,整日里不声不响妥妥帖帖地处理着宫务,着实不易。”
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又问道:“今儿跟着去的人回来怎么说,那索尼的病到底如何?”
苏麻压低声音:“不太好,正是十分的凶险。奴才细细地问过太医院的院正,说是若是用了南边的一种什么药,就是那年汤玛法给孔格格治肺病的那个西洋药,然后再配上些舒缓的汤剂,安心静养,过上三两个月熬过秋天或许可以康复。”
“那怎么成?”太皇太后面色紧然,“这眼瞅着大典在即,他在家里躺上三两个月,这可把什么事情都耽搁了。如果没有他亲力亲为在外边撑着,那些人东拖西阻的,怕是会再生变故。”
“正是这个理儿,可是……”苏麻叹了口气,“也不是没有别的
法子。孙景倒是提了一句。”
“什么法子?”太皇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不由气道,“咱们俩说话,你还避讳什么?”
“那法子虽有效,但是有点儿损儿。”苏麻沉吟半晌,才附在太皇太后耳边嘀咕起来。
然而在她说过之后,太皇太后的面色倒是缓开了:“去告诉孙景,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让索尼现在下了床,撑到大典之日,就是大功一件。让他不要缩手缩脚,只管尽力去做。”
“可是。”苏麻有些为难,“孙景说了,如今太医院院使是孙之鼎,这方子必要经过院使同意才可配药。这孙之鼎年轻,不知道事情轻重,他怕……”
“他自己的儿子,他还怕?”太皇太后冷冷一哼,“他哪里是怕,他是既想吃羊肉,又怕沾腥。罢了,这方子你悄悄拿出去配,不必经过太医院了。”
“是。”苏麻仿佛仍是心有余悸,“就怕日后这事情传了开去,皇后以及索家,会……”
“会什么?”太皇太后盯着苏麻,“我看你真是老了,以前多少大事也没见你哼一声,现在总这样缩手缩脚的。你只要做得干净隐蔽,有谁能知道?再说就算日后知道了又如何?是药三分毒,能救了急最是要紧,咱们哪还管得了一生一世?”
“是。”苏麻不敢再多言语。
太皇太后又想起一事:“那石氏的家人通知了吗?老停在宫里也不是回事,你跟皇太后商量这事该怎么办了吗?”
“皇太后向来没什么主见,只说既然皇上已经有了旨意,一切就遵照皇上的旨意办。又说那恪太妃当年也是先皇宠过的,又是一宫主位,这个丧仪待遇也当得。”
“她倒是会做好人。”太皇太后仿佛有些不满,“皇后怎么说?”
“皇后说她年纪轻,不懂事,这事情还请太皇太后的示下,太皇太后说怎么办,她就来张落。”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如此,就让她办。这样,把面子给她,让她按皇上的旨意去办。但是在面上咱们还得表示反对。越这样,皇上会越信赖皇后,越觉得皇后贴心。”
“是。”苏麻全都应下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安置了。
她们没有想到的是,坤宁宫东暖阁里并非如他们想得那样香艳和美,皇上坐了一会儿,原本想就寝,但是皇后却推却了。
“臣妾一直想着能重新得到皇上的恩泽,可是现在,玛法重病在身,臣妾要为玛法斋戒祈福,还请皇上体恤。”皇后说得很含蓄。
皇上则听得明明白白。
斋戒祈福。
这人都吃了素、戒了荤,自然不能淫乐,也就是说婉言谢绝自己的宠幸。
听了这话,皇上长长松了口气,大感轻松。
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朕就先回乾清宫了。皇后今日回府,也累了,早些休息才是。”
皇后起身跪安,恭送皇上。
于是,披星戴月,皇上走在寂静的宫苑当中,心情起起伏伏难以平静。他想起那日与皇后的婚礼,又想起在万分无奈下那个零乱的同房之夜,想起他与皇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皇后。
正如皇后所说的,身为索尼的孙女,她也无从选择。
自己娶她,是因为这个身份。
自己烦她,也是因为这个身份。
这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
“你讨厌我们的身份,你讨厌却偏得利用!”耳边想起东珠气愤的指责,皇上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同样的处境,皇后只会将酸楚与委屈暗自隐藏,出现在人前的她永远端庄,她虽光华内敛,却让人不想亲近。而东珠不同,她像带着刺儿的蔷薇,那刺儿虽然凌厉吓人,但是越发趁着花朵的芬芳娇艳,让人明知会被刺痛,还是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今儿自己陪皇后回府省亲,她一定是得到信儿了,而自己留宿坤宁宫,她若是稍稍留意,也应当知道了。
她会不会吃醋呢?
一定会的。想到那日自己不过是略陪了一会儿仁妃和秋荣,她不就哭着跑回承乾宫了吗?
“走,去承乾宫。”皇上心里甜甜的。
他想,一会儿东珠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