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灯的光照亮床边一片范围,乔兰香正好处在光线的边缘,刚好能够看见一个午夜凶铃的轮廓,像之前老懒形容的那样一身黑衣长发遮面。她面向墙角侧身坐在那里,弓着背,把头扭过来望着我们,从遮着脸的头发里露出的半只眼睛里冒出幽幽的微光,很骇人,她拿着枪的右手笔直笔直垂在侧面,垂得像挂面那么直,仿佛没有骨头。
虽然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真的看见,我也还是吓了好大一跳,背上奓起一层白毛冷汗,不过好在没有失态,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几眼。
小海倒是比我镇静。
乔兰香突然提起右手。
那动作太突然,我们都条件反射地紧张,小海特夸张,已经横出一步把我挡住,可乔兰香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把手里的枪丢到床上,半点要伤害谁的意思都没有。
我仔细一看,那枪是苏墨森的,一直藏在他房间五斗橱最下面的夹层里,之前我跟小海提过一次,叫她有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或者练练手也行。她一直没拿,我也没多言语,因为这种老式的东西没经过训练的人未必能驾驭,搞得不好还折伤自己,所以一直随它搁在那里,结果倒是白便宜了乔兰香,让她闹出今天这一场意外动静来。
她进出这房子好多次,大概对里面的全部结构和物件都了若指掌了。
小海屋里就一把椅子,被乔兰香坐了,我就想凑和一下跟小海在床沿边挤挤算了,谁知道乔兰香不让,她阴着嗓子命令我们到外面搬两个椅子来,叫我们离她远着点坐,同时还要我拿瓶香水或者花露水之类的东西给她,说要是都没有的话,拿瓶二锅头也行。
我们一一照办。
搬椅子的时候,我看见老懒还小心地站在二楼半的拐角处抬头张望,就朝他笑笑,跟他说:“没事,我们跟乔兰香聊一会,她没恶意,就是没想到你和黎绪会来我家所以才弄成刚才那样。真的没事,你下楼去休息一下吧,我们谈完了叫你。”
老懒拧着眉毛很不放心,打着手势想把枪还给我,我摇摇头说不需要,叫他回书房去等或者下楼陪黎绪也行,他犹豫来犹豫去终于还是不放心,一屁股在楼梯上坐下,枪不离手,准备着万一发生危险能最快救急。
我心里又感动得不行,暖融融的。
乔兰香弄出这场意外,倒是把我身边这几个人的心照得亮亮堂堂,他们都很爱我,都会拼了命保护我。
包括黎绪。
我觉得之前对她的那些警惕和防范,有点以小人之心忖她君子之腹了。
我开着房门,两把椅子就搁在门边,这是离乔兰香最远的位置了,再远就得滚到外面去了。弄好以后我朝乔兰香嗨了一声,举着花露水问她是拿过去给她还是抛过去给她。她不响,往床上指指。我就扔到床上。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又慢慢地走回椅子里面对墙壁坐下。就这慢慢来慢慢回的过程中我基本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一张丑陋的、可怕的、狰狞的、好像正在腐烂或者说正在溶化的脸。
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了。
原来是为了用一种夸张失真的丑陋和恐怖来遮掩另一种真实存在的丑陋和恐怖。
我从她身体的状况联系到她是陈家坞人再联系到陈家坞地底墓葬里种的各种药草,渐渐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快要死了。
她是来求我们救她的。
虽然情况有所不同,但她的确和代芙蓉一样,都正被迫一步一步滑向残酷而绝望的深渊。
乔兰香慢慢把花露水瓶的盖子拧开,放到鼻子底下深深闻了闻,然后高高扬起,用力往地上摔,砰一声摔碎,空气里顿时呛起一股浓得叫人难受的香味,我忍不住抬手捂住鼻子。
外面老懒听见动静立刻跳起身往楼上冲,我赶紧把身体探到外面朝他打手势叫他回去。呆在一楼的黎绪也听见动静了,冲上几级台阶扯着嗓子问我们什么情况。我也只好扯着嗓子回复她说没事。她大声骂了句脏话,然后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头脑混乱极的状态。
乔兰香也挺紧张,一直侧着脸阴阴地盯着我们,就那么跟个鬼样,侧着身体弓着背,浑身漆漆黑,头发和手臂都像挂面一样垂着。真的不管看多少眼都还会心惊肉跳。
但她的心是善的,弄出满屋子花露水味道是为了不让自己闻见黎绪身上的体味,她不想伤害黎绪。
等楼下彻底没动静以后,我抱歉地朝乔兰香笑笑,说:“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吧。”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悠悠地问:“这是苏墨森的家吧?”
我点头:“是的。”
她又问:“你是苏墨森的孙女?”
这问题虽然我心里挺犯嘀咕,但这时候好像只能给予肯定回答:“是的。”
她再问:“苏墨森上哪去了?”
我说不知道。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是不知道。
她不响了,幽暗光线里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得出失望,甚至可能是绝望。她大概把苏墨森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找不到他就没人能救得了她似的,我挺不信这个邪,就好声劝慰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要她说来听听,也许我们能帮得上一点忙。
她一动不动弓背坐着,一直用那么别扭的姿势歪着脸看我,犹豫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我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根本弄不清楚。你说我是乔兰香,其实我不是。”
我被这话狠狠噎了一下,脑子都空白了几秒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她紧接着又说:“乔兰香很多年前就死了。”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乔兰香问:“四年前陈家坞闹鬼,死很多人的事,你知道吗?”
我茫茫然点头又茫茫然摇头,说:“陈家坞死很多人的事我知道,但那不是连环凶杀案吗,怎么变成闹鬼了?”
她淡淡地说:“凶杀、闹鬼,跟我都没关系,反正就是死了很多人。”
我说:“我刚从警察那里拿到陈家坞事件的卷宗,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当年的情况。”
说完顿了一下,问她:“是不是只要了解陈家坞村发生的全部事情,就能知道你现在的具体状况了?”
她很没底气地说:“大概吧,我不知道。”
看她的样子,恐怕很难把事情说清楚,再多问也是浪费时间。我想了想,跟她商量:“这样行不行,你先在这个房间里休息,我这就下楼去看卷宗,而且黎绪也在,四年前她是专案组的人,大大小小的情况都很了解,后来又查到不少相关的事,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帮到你。”
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点头。
她这样子真叫人抓狂,不管干什么说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好像她弄出了一身女鬼的造型就得把全部动作也弄出个鬼样子才配套似的,看着特不舒服。我比她着急,恨不能马上把全部情况都弄明白,所以一看见她点头就跳起身要下楼,但她却把我喊住了。
她问:“你这里,有止疼药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她:“什么?”
她说:“止疼药。我叫不出那些专业药名,反正能止疼就行。我全身上下哪都疼,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跟你讲话,也没办法睡觉。”
我飞快地点头:“有,有,有有有,你等着,我去拿。”
说着话,我人已经窜出门往楼下奔了,一楼客厅电视柜里备着各种家常药,是苏启墨森逼着养成的习惯,以前一直觉得多余,直到那年林涯满身是血跑来求救我才发现很必要,再后来又发现原来苏墨森要我学的知识和养成的习惯,真没一样是多余的,感觉他根本就是在用几十年的时间铺垫我的整个人生。
我取药的时候,黎绪很急地问我上面到底什么情况,我说看上去挺糟的,一会再讲。
我一边敷衍她一边抱着药箱奔上楼梯,回三楼,把药一样样摆在床上,跟乔兰香说我学过护理,对有些病和伤能懂点皮毛,想给她看看。可她歪着脸阴着眼睛看我,摇头拒绝。
她拒绝得很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只好回头吩咐小海下去倒杯凉白开上来,自己帮她把药分成两堆,一堆是内服的,一堆是外用的,告诉她这些药都只治标不治本,而且不能多服,会有副作用。
乔兰香完全没把我的嘱咐听进耳朵里,她从小海手中接过水,拿起药瓶倒出十几颗就往嘴里塞,大口吞着水送,太急太狠,水顺着下巴淌下来打湿衣服和头发。有几片药滚落在地上,她心疼,放下水杯以后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捡,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可怜极了。
小海突然看不下去,跪到地上帮她一起找寻掉落的药,两个人摸来摸去头碰到了头,互相看一眼,然后小海把捡着的两片药递给她,她用颤抖的手接过,塞进嘴里咽下。接着用袖子擦擦嘴,很慌张地看我一眼,默默退回到墙角坐下,深深叹出口气。
现在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是这副鬼样了,坐不直的身体,慢半拍的反应,嘶哑的声音,都是因为太疼了。
她在忍受正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
腐烂的疼痛。
她的身体正在腐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