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县城西北隅有一座不规则的枯塘,塘岸凸凸凹凹,面积有三顷之多,按旧城址计算,十停要占去一停。
这座枯塘不知是天地之造化,还是人工所为,更不知起于何朝何代。岸边的土风化松散,形同蜂窝,人打个喷嚏也要震落一层。枯塘周围长些荒草和枯柳,秋天一到,西风飒飒,枯枝败叶四处飘落,枯塘也就愈见其枯。
说它是枯塘,又并不十分确切。一年四季有些水凝在里头,这里一洼,那里一洼。水多属落雨存积,一部分是从阴沟里淌来的,里头夹杂些秽物,故而水质浓稠。上面常浮一层暗绿色气泡,烈日一晒,气泡便膨胀起来,且极斑斓,但很快就爆了;接着,又从水底嘟噜噜冒出一层来,一样的膨胀,一样的斑斓,一样的破碎,于是不断向外释放着臭气。
这里还是县城最大的垃圾场。机关、工厂、居民区的垃圾,源源不断用汽车拉来,轰隆隆卸下,腾起一股股尘烟。尘烟散去,垃圾堆里剩饭酸菜、死猫烂狗、女人用过的物件,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摊在那里。冷天还好,一人伏天,便有阵阵恶臭冲出,行人常常掩鼻而过。后来,这附近又建了一座化工厂,废水整日汩汩往塘里流,老远就看见热雾蒸腾。于是,枯塘在传统的物理臭上,又添了些化学臭,枯塘也就愈见其臭。
如果光是臭倒还罢了,掩掩鼻子也就过去。问题是还蒙着一股凶野之气,很叫人发怵。两个男人打架,一个拔出刀子,刚要动家伙,另一个说:“慢!有种咱去枯塘。”对方很赞成这主意,说声:“好!”因为那里僻静,免得娘们鬼哭狼嚎,打得不痛快。刚走两步,又问:“还带家伙不?”“带上!”两人一个跟着一个去了枯塘。回来时,多半是一个搀着一个,都是血头血脸。旧时,枯塘是男子汉争强斗狠的理想之地。解放后少了。倒是有几年连续在这里发生强奸案。其中三个强奸杀人的罪犯,又被枪毙在这里。这样一来,枯塘就更使人望而却步了。天一落黑,姑娘和姑娘开玩笑:
“你敢去枯塘转一圈?”
“你敢我就敢!”
“我不敢。”
“我也不敢。”
年轻的女人都不敢。犯不着。
枯塘老是被人们提起,又老是被人们遗忘。多少年过去,它还是老样子。
2
这么一大片枯塘荒废着,很多人都觉得可惜。居民们谈起来,会有这样的对话:
“这塘大着呢!”
“真大。”
“修个鱼塘多好。”
“全城的人都有鱼吃了。”
“就是。”
说说也就过去了。一家一户的居民,谁有这么大力量修鱼塘呢?
枯塘还是枯塘。
3
终于传出话来,北关大队要修鱼塘了。
城里居民大都感到欢欣,但也有少数人为之悻悻:“妈的,倒会捡便宜……”
枯塘最靠近北关大队。多年来,县城的垃圾大都倾倒在枯塘里,枯塘里的垃圾又全部由北关大队的社员拉走,再加工成肥料,颇有一些收益。为争抢垃圾,枯塘里曾发生过多次争斗,对手是南关、西关和东关大队的社员。当然,最后还是北关大队胜了。他们占地利之先。那一段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北关大队派出民兵放哨。天黑以后,如果发现有人影在塘边晃动,民兵哗啦一抖枪,会毫不客气地喝问:“干什么的?”那人突然惊跳起来,双手提着裤子:“拉……拉——怎么?”民兵端着枪走近了,伸头看看是个过路人,再参考空气中的气味,明白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不怎么。拉吧。”过路人骂骂咧咧又蹲下了:“妈的,管得倒宽。呔!”
北关大队终于成为垃圾霸王,粮食产量直线上升,最后成为高产单位。大队书记是个驼背老头,三代要饭出身,一辈子没风光过,这一下出了名。这老头别看驼背弓腰的,嘴可会说,在省、地、县各级先进代表会上发言,经验一套套地往外拿,引得各地来人参观。开始,他还挺快活,狡黠地眨着眼,煞有介事。但渐渐就招架不住了,光茶水费就供不起,手头没钱。大队书记火了。一天,他把几百个前来参观的人领到枯塘一指:“你们全上当了!我屁经验都没有,就靠这一堆垃圾!”说罢转身走了,驼背一弓一弓的像个老虾,嘴里还咕哝着:“想看西洋景到日本国去!想玩我的老猴?哼……”
驼背老头被叫到县委训了一顿:“没有觉悟!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能……”他嘿嘿地一笑:“热闹一阵就算了,当玩儿呢。哪能老这么闹?还是社员的肚皮当紧。”拍拍屁股走了。刚出门又返回来:“喂!田里麦子正该提苗,能批给我十吨尿素不?”这人有点厚脸皮。负责训话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瞪了一眼没理他。他毫不尴尬地走了。
从此以后,北关大队先进单位的牌子砸了。但依然高产。
可是渐渐地,驼背老头不满足了。偌大一个塘,只捡些垃圾回来,价值还是太小了。如果修成鱼塘,收入会成倍地往上翻。他把想法一说,干部社员全赞成。于是开始活动。
但一个月以后,这事就告吹了。把这么大个枯塘修成鱼塘,光石料、工钱、买水、买鱼苗、买饲料就得四五万元,哪儿弄去?这还在其次。最扯皮的是枯塘的归属问题。消息传出后,附近一些国营单位的职工都红了眼,每天都有些人在枯塘边转游、议论,仿佛那是一块肥肉,随时都准备扑上去抢到手。化工厂更有点着急。因为一旦枯塘修成鱼塘,废水就无法流淌,整个工厂都得停产。他们一边派人去县委紧急报告情况,一边派出工人纠察队在塘边巡逻。枯塘边一夜之间气氛紧张起来。
驼背老头装聋作哑,对此视而不见。因为他明白,国营企业再怎么红眼,也不会公开出面争夺枯塘的所有权。只要抢先争取县委支持,建议化工厂修个地下排水道,其他单位就不能构成阻力了。他最担心的是另外三个大队会出来捣乱,果然,这天下午,南关、西关和东关大队的代表来了,提出修建鱼塘必须合股经营。他们说得有理:“拉垃圾你们独占了,枯塘不能独吞!”官司打到县委,力量对比是三比一。县委对北关大队本来就没有好印象,于是一语结案:“胡闹!北关大队太本位主义!枯塘属于国家地产,一个集体单位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鱼塘终于没有修成。居民们白白高兴了一场。连当初的悻悻者也摇头感叹:“枯塘闲着也是闲着,谁修不行?人哪,就这样。”
4
又过了几年。
这一年,县里开人代会。时逢初春,正是万象更新时节,有几个人大代表庄重上书县委、县政府,呼吁把枯塘修成鱼塘。既可改善人民生活,又可美化城市。这意见很有分量。人民代表嘛,了得!
县委重视起来。常委们连夜开会决定,年内把修建鱼塘作为县城建设的一个重点项目,不仅要把枯塘改造成鱼塘,而且要充分利用这一广阔水域,在里头修凉亭、造曲桥、放游艇,在周围栽花植树,建成一座美丽可爱的公园。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决定。可是不想在决议顺利通过之后,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大家继续乘兴议论这座公园的前景和细目。比如,将来总不能老叫枯塘,公园应该起个名字;公园建起后要不要拉围墙、卖门票;公园里能不能建厕所、卖汽水,公园旁边是否需要增加一个饭店,等等。
问题的提出完全是即兴式的,大家发表意见也非常自由随便。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大嗓门正兴致勃勃谈论关于枯塘的更名问题,大家也只好随着这一话题发言。可见有时嗓门也能左右局势。
大嗓门分管商业。此人有魄力,也相当自信,考虑问题爱从经济效益上着眼。他的观点大致是,枯塘改造成鱼塘,主要应是为了增加收入,不要搞花架子,因此就叫鱼塘好了。如果觉得不够气派,就加上“国营”二字,全名叫国营鱼塘。这名字实惠,也响亮。
他的话刚落音,一个分管文教的常委却摇摇头说:“鱼塘虽比枯塘好听一些,但还缺乏一些诗意,应取名为什么湖、什么海——比如天鹅湖、小北海之类。因为建公园的目的主要还是供人游玩,经济收入应放在次要地位。”
可是大嗓门立刻嗤之以鼻。他嘲笑说:“你不分管经济,自然不懂经济的重要,所以会本末倒置。这且不论。单就你起的两个名字说,也根本不行。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对,天鹅湖!——这和天鹅不搭界嘛!枯塘的形状既不像天鹅,枯塘乃至全县境都没见有天鹅落下过,干吗把天鹅扯进来呢?这不够实事求是。至于小北海,首先就有个方位错误。众所周知,枯塘不是在北面,而是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北和西北是不同的。否则,我们会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末了,他有力地反问:“难道枯塘不是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吗?!”
当然在西北方向!
那位富有诗意的常委瞠目结舌了。他红着小白脸说:“你这人完全没有诗意!哪儿跟哪儿呀?”
大嗓门看自己已完全占了主动,宽容地放出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诗意……诗意算什么玩意儿?——阿嚏!”他兴奋过度,跳起来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浑身舒坦极了。
富有诗意的常委脸更红了。他愤怒地扭转脸,再不做声,以示大辩无言。
场面有点僵。一位分管农业的常委站起来打哈哈:“你们全是扯淡!依我看,枯塘这名字根本不用改。变化再大还叫枯塘。一代代传下去,也便于后人今昔对比。”但接着又有不同意见。
会场全乱了。
县委书记听得没头没脑,一挥手说:“再议!”
常委会不欢而散,以至门票、厕所、汽水诸项大事都没来得及研究。但这毕竟还可以再议。事后没几天,修造鱼塘、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还是以县委名义发了文件。
5
这一次,县城居民真的欢腾起来了。有县委出面,修鱼塘的事再不会落空。喜欢钓鱼的人开始张罗买钓鱼竿,喜欢吃鱼的人忙着研究菜谱,年轻人几近雀跃,聚堆闲聊时高兴得拍手:“这可好啦!”“多好!有地方玩了。”一位正在恋爱的姑娘,甚至向小伙子宣布说,恋爱暂停,等公园建起来再说。老年人呢,自然也欢迎,散步、下棋、打太极拳,总算有了一个去处。
6
全城的人都像遇上了喜事,心情都是那么急迫。
一个月、两个月。第一季度还没有动静。大家互相打听:“公园还建不建啦?”
“当然建!县委发了文件的,还能含糊?”回答的人是个百事通。世上的事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咋不见行动呢?”
“哪个说没行动?昨天县常委还开了会呢。有些事你不懂,一个县的工作,重心在农村,眼下正是大忙季节,忙过这一阵子,准动手。等着吧!”
“等着呗。”
7
第二季度第三季度仍不见动静。
“公园的事吹了吧?”
仍然是那个百事通:“吹倒吹不了。只是难。这么大个工程,很多事得筹备。一旦筹备齐全,动手快得很。我听说从省里请来一位设计师呢。建公园,了得?百年大计,一般人弄不了。等着吧!”
“等着呗!”
8
两年过去,公园的事到底吹了。
不是县委不重视,而是研究多次,两个大问题无法解决。
一、全县城的垃圾往哪里倒?没有枯塘,垃圾就没有出路,弄不好搞得全城都是垃圾。
二、化工厂的废水往哪里流?通过地下道往城外排,势必污染农田。而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北关大队。北关大队每人只合三分田,地贵如金。干部社员表示,只要鱼塘不让他们修造管理,绝不同意废水流进他们的土地。如果县里强行这么干,他们将投书报社,广泛赢得社会舆论的同情;同时,他们也将强行堵塞下水道,为此不惜蹲监坐牢,不惜流血牺牲。一句话,豁出去了!北关大队是全县回民聚居的地方,不仅一向骁勇,而且心齐。此地汉人虽多,却没有人敢欺负他们。这样一来,又派生出另一个更重大的问题:民族关系!
驼背书记虽是汉人,却极懂得利用他属下子民的分量。每次县里来人商量,他都狡黠地笑笑:“民族团结可是件大事,社员吃饭可是件大事……”
改造枯塘,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就这么成了破碎的气泡。好在这并没有影响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悻悻者依然喜欢对诸事悻悻,百事通依然到处传播消息,连那位暂停恋爱的姑娘,也没耽误怀上孩子。就是说,谁也没有损失什么。
可见世上很多事,原本可有可无,不必十分认真。
而且说到底,公园没建成,你能说得清怪谁?
9
《枯塘纪事》本当到此结束。因为此后几年再没有什么事发生,居民们对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早已失望,甚至连谈都懒得谈起了。
但人间事却又常常节外生枝。
这一年,忽然来了一个魁梧的老军人,穿戴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的。老军人鬓发已有白丝,面色却极红润,下巴的胡须剃净了,放着冷冷的青光。令人奇怪的是此人威严里透着几分痴相,身后跟一条凶猛的狼狗,机警地在地上嗅着什么。他带着狼狗在枯塘边转了三天,然后不见了。
于是,县城里有了传闻,说枯塘那里又发生了强奸案,上级部门派人侦破来了。但这传闻又有许多破绽,因为没听说哪个女人被强奸。这也罢了,此等事原本不宜张扬,对外保密也是有的。但这样一桩案子有县公安局破案也就够了,何劳上级派人呢?县城小得很,公安局的干部大家都认得。显然,那位老军人不是本县人。这仍然罢了!案子出现疑难,上级来人协助也在常理之中。但从老军人的穿戴看,他并不属于公安干警,而是一位现役军人。地方出了强奸案,总不至于动用野战军吧!而且,他又是那么一副痴相。
大家胡乱猜测一通,没有结果。于是,兴趣转向更具体的方面,比如,那位被强奸的姑娘是某街上的。理由是前几天有人见她哭过,并且这几天一直都没有上班。接着,好事者就不断去打听那姑娘的近况,对她目前的种种事表示关注。街头巷尾常有一些女人嘀嘀咕咕。种种飞短流长在县城蔓延开来,居民们都显得莫名其妙的亢奋。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枯塘内外突然出现无数民工,号子声惊动了整个县城。许多人跑去看出了什么事,一打听,原来是北关大队的社员在修鱼塘!
好热闹哟!塘底几百人在挥锨清理污水烂泥,小土车、平板车、抬土筐往来如梭;上边又围着几百人在修补塘岸,七八辆拖拉机正往返奔跑,不断往这里运送石料,一群工匠测量放线,忙得不亦乐乎。整个工地欢腾、气派,有条不紊。可以看出,这样大规模的施工场面是有严密组织的。
“这么说,县委还是同意北关大队修鱼塘啦?”
“不像。没听说嘛?”
“是县委出面组织的?”
“也不像。”
的确,在整个工地上,看不到一个县委领导干部。那么,是北关大队强行修建吗?驼背支书未必有这个胆量。
正当人们一团迷雾时,忽然有人发现了那位“野战军人”!此时,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铁锨,混迹于塘底的民工中干得正欢。他的那条大狼狗静静地卧在旁边的一蓬草棵上,一动不动,很有置百万军中而神态安然的大将风度。不一会儿,驼背支书颠儿颠儿地跑到老军人面前汇报什么,一边擦着汗。看样子,他刚从什么地方来,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老军人听着听着不耐烦了,挥挥手把他赶开了,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手势极其强硬,意思好像是说:“你别怕,一切有我!”驼背老头挨了训,还挺高兴的样子,连连点头,又转身冲身边的民工做个鬼脸,使人怀疑这狡猾的家伙在利用老军人。
后来,人们总算打听清楚了,修建枯塘的发起者、组织者就是那位老军人。
老军人何许人也?一个刚从野战部队转来的神经病人!
据说,老军人姓刘,原是本县人,一九三八年参军走的。他是某边防部队的一位师长,有一年战备值勤,七天七夜不下岗位,大脑劳损过度,从此神经失常。刘师长在部队几十年,向来有极强的责任心,加上脾气暴烈,作风果断,下级军官都敬畏他。神经失常后,这种责任心表现得更为突出,常做些有悖常规的事。他发现战士爱吃馒头,而厨房老做干饭,就下令撤了炊事班长的职务,宣布由自己兼任,并且亲自下厨房蒸馒头,蒸一笼又一笼,直到馒头无处放才罢手。事后,战士们估算了一下,这些馒头够他们师直机关战士吃半年。
他要和战士一样站岗,谁也劝阻不了。师政委只好另派一个班的战士,在他站岗值勤的时候,分散隐蔽在周围做保护工作。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就是没失去干工作的热情,这种热情既叫人感动,又令人啼笑皆非。部队为他治了几年没有治好,前不久,才转到这个县离职休养,委托地方继续为他看病。
10
刘师长仍是军人,组织关系就安在县武装部。他几十年不曾回过家乡,一回来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当天找到县委和武装部党委,要求分配工作。县里自然不会同意。上级早有安排,刘师长回原籍主要为治病,因此派了县医院一位老中医专门为他治疗。
这位老中医治疗神经病人很有经验,而且和刘师长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长大。后来,一个当兵走了,一个习医去了。解放后虽不曾见面,却有书信往来。所以老中医捋着胡子在县委书记面前打了包票:“放心。刘师长的病包在我身上了!”
刘师长在县里没找到工作,就给县委书记说:“你们不安排,我自己找!”他找来找去,就找到了枯塘。这是为家乡父老造福的事,为何不干呢?
他在枯塘边转游了三天,最先发现他的是北关大队的驼背老头。驼背老头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三天,又派人去县武装部弄清了他的来历,第三天傍晚直接去了刘师长家。一个钟头以后,修建鱼塘的事就谈成了,刘师长大为赞成。
驼背老头乐颠颠地跑回来做筹备工作,别的大队干部有些担心:“听说这人有神经病,怕靠不住吧?”
“你不懂!”驼背老头很得意地说,“就要他这个疯劲!越疯越靠得住!这种事想靠灵性人?吓!——这不,他把两万元存折都给我了。”
驼背老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存折,引得一圈人围来看,眼睛都亮亮的。两万元!谁有这么多钱?
“你咋把人家存折也拿来啦?”
“他硬要给嘛!”
“不要不行?”
“不要不行。他大发脾气。他家有个老中医也劝我拿上,说是别惹他生气。”
“那——咱不能白要人家的。”众人纷纷说。
“当然!”驼背老头把存折重新揣到怀里,狡猾地笑了笑,“等鱼塘收益了,立刻还账!”
果然,筹备工作极其顺利。社员们被刘师长的精神感动,在家庭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又自筹了八千元资金。这仍然不够。联系石料、买水、定购鱼苗等,凡是有困难的事,都由刘师长出面。他嚷嚷叫叫,疯疯癫癫,却一路顺风。
鱼塘动工的当天,县委才知道这件事,因为先后有化工厂和另外三个大队告状。县委书记问清是刘师长领头干的,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地劝他们说:“算啦。让北关大队修吧。刘师长有神经病,不好阻挠他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刘师长的级别比他高。但他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办的是县委都没办成的好事。
二十天以后,鱼塘建成了。接着放水、投放鱼苗。昔日破烂不堪的枯塘,变成清波荡漾的鱼塘,那一方浩大的水面,如明镜一样嵌在县城西北隅,看了让人赏心悦目。
县城的垃圾再不准往这儿倾倒。环境卫生管理所的主任急了眼,跑来找刘师长质问:“到处都是垃圾怎么办?”
刘师长比他火气还大:“混蛋!你把垃圾给我吃了!”
化工厂的排水道已被刘师长派民兵堵死,工厂被迫停产。厂长在大街上碰到刘师长申诉苦衷。这个厂长也是刚从部队转业不久的一个营级干部,在刘师长面前不敢放肆,态度和婉得很。刘师长听他说完,并不答复,突然喊一声:“立正!”
厂长条件反射似的立刻立正站好了。刘师长上前为他整整已经没有帽徽的帽檐,又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番,这才继续发布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化工厂的厂长只好以标准的军人姿势沿大街跑走了。直到跑出百米以外,估计刘师长看不到了,才吱溜钻进一条胡同,摘下帽子,懊恼地骂起来:“妈的,窝囊!”
不久,买鱼饲料有了困难。这么大个鱼塘,每天都要投放许多麸皮,北关大队自己解决不了,驼背老头找到刘师长:“师长,县面粉厂麸皮多得很!”
“你们咋不去买?”
“非走后门不可,一般人买不来的!”
“你去叫二十辆平板车,下午两点在面粉厂等我!”
“好{口(左)来(右)}!”驼背老头大步流星地走了。下午两点,刘师长带着他的大狼狗准时来到,驼背老头的平板车队也已聚齐。
刘师长不找什么书记、厂长,带人直奔仓库保管室,气势汹汹的。保管员是个壮小伙子,虽已风闻刘师长有神经病,但还是理直气壮地抓紧钥匙不开门:
“有条子吗?”
“没有。”
“那不行!我要犯错误的。”
“这好办。”刘师长一挥手:“把他捆起来!”
平板车队的小伙子们开心地大笑起来,一拥而上,把保管员捆上了。刘师长缴了他的“械”,把钥匙拿到手,才对他说:“委屈你一会儿。这样,你就没责任了。”
刘师长亲自打开仓库门:“搬!”
好家伙!十二间大的仓库里,全是用麻袋装的麸皮,而社会上供应却极其紧张。
驼背老头带着小伙子们冲进去,风急马快,不到半个钟点,就搬出来一万多斤麸皮。等面粉厂书记、厂长闻讯赶来时,平板车队已经呼啸而去。刘师长正带着大狼狗,迈着*的军人步伐视察面粉厂设施。
驼背老头没有走,他是留下付款的。看到厂长、书记来了忙谄笑着迎上去表示道歉,并且附在厂长的耳朵边小声说:“刘师长命令我来的,我敢不来?他是师长,比县委书记都大!又有神经病,还骂你们放着麸皮不卖给群众,专门用来走后门……”
书记、厂长知道这老家伙在软硬兼施,气得面色铁青,一边给保管员松绑,一边喊早吓得直哆嗦的女会计:“收钱!”
当天,他们去县委告了状。说刘师长无视党纪国法,随便绑人抢仓库。县委书记苦笑着说:“算啦。神经病人干什么都不犯法。往后,你们按计划供应鱼塘饲料好了,省得惹麻烦。”
从此以后,刘师长所向披靡。上至县委,下至各单位的领导,没有谁不怕他。一个神经病人,何苦和他一般见识呢?
11
一年以后,鱼塘大见效益,一次捕鱼就收入十五万元!
刘师长的病也已基本治好。
这要归功于那位老中医。药物治疗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精神治疗。平日无事,他就陪他下棋、散步,让他的精神高度放松,绝不约束他。而且从大环境上看,地方上也比部队随便得多。
但刘师长的病治好以后,心情却格外沉重起来。因为家里人告诉他,一年多来,他干了多么荒唐的事。刘师长惭愧了。身为一个高级干部,带着大狼狗招摇过市,到处喊喊叫叫,实在有失体统,也损害了党的形象。于是,他首先把大狼狗赠送给县公安局。这条狼狗原是一条军犬,刘师长在边防部队时常带着它的,临离开部队时,他把这条军犬移交给别的同志。可在刘师长带着家眷刚上火车时,这条军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也跑上了火车,吱吱叫着,不肯离去。刘师长感动至极,从车上甩下一百块钱,当做一条狗买下带了回来。现在,他决意要把军犬送给公安局了。肯定,它还能服役几年。
然后,刘师长穿戴齐整,先到县委,又到各单位赔礼道歉,请求他们批评。但谁也没有责怪他,都说他为家乡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而且表示,只要需要,今后还会从各方面支持他的工作。
刘师长大为感动。早在部队时,都说地方的事特别复杂,不复杂嘛!地方干部群众多么憨厚,多么宽容!他被这一种高尚的情感鼓舞着,重新制定了下一步的计划。不仅要把现在的鱼塘造成公园,而且计划清理旧城河,在城河里栽上白莲藕,每隔二百米建一座河上凉亭,把全县城变成一座公园式的城市。
消息传出,全城的居民都欢腾起来,这前景多么美好!当然,会有许多困难,大量资金要从各方面筹集,建筑力量要从各方面调用,造成一种社会建公园的红火气氛,虽然困难很多,但有刘师长出面,还有办不成的吗?况且他的神经病已经好了!
12
然而,世上的事真有点“妈妈的”!
半年之内,刘师长以六十岁的年纪,不辞辛苦到处奔忙,到处协商,几乎是求奶奶,告老爷,结果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筹到。每一个单位都用好话搪塞他,其实却没有一个单位理他那个茬:“扯*淡!真是个老疯子!”
刘师长苦恼烦躁至极,闷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神经病突然又复发了。
但他已经没有大狼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花猫,扛在肩上招摇过市,大喊大叫。只是神态里不再有痴呆,而显得分外悲愤、凄凉。
县委书记立刻把老中医找来,责成他再次把刘师长的病治好。
不想,老中医却摇摇头:“将来有一天,他的病也许会不治自好。但目前,我是无能为力了!”
《青海湖》1986年3期
《小说选刊》1986年6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