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时,纪芷湮绝不肯就此离去,定要理论一番。但此刻殿内坐满了文武大臣、命妇千金,若她当众和他起了争执,传扬出去,人家只会说皇后性情骄纵,大婚当日便见罪于皇帝,只怕反将事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又见下首摄政王的目光不时扫来,令她如坐针毡,便只得起身柔声道:“臣妾今日心神恍惚,诸多失仪,却绝非有心,还请皇上明鉴。既是皇上好意令臣妾先行回宫,臣妾自当遵旨。夜里寒露深重,还请皇上少饮酒水,保重身子,臣妾在未央宫翘首等候皇上的到来。”
于是,底下的人都看见了极惊奇的一幕。夜宴才开席,皇后却早早离席而去。最奇怪的是,皇帝和太后皆没有说些什么,倒有些像是默许了她的行径。
而纪昀晟在下头看着,自是满腹的担心疑虑,却也无可奈何。女儿虽是自己生的,可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臣有别,个中种种情由,便再难由得自己做主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望断天涯无归路。
从前他万千教诲,她从来都是不以为然,而今身处其中,辛酸苦辣,也唯有自知了。
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女子仓惶落寞的身影,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一声长叹。
慕琅坐得离他极近,自是听见了,忙笑着举杯道:“大好的日子,纪相怎能如此长吁短叹?来,与老夫饮尽这一杯,咱们喝个痛快。”
纪昀晟恨得牙咬咬,明知他是有意讽刺自己,奈何却发作不得。他纵横官场多年,到底沉稳,不若年轻人那般冲动,遂朗声笑道:“干就干,本相与慕大人二十余载同朝为臣,今日难得能坐在一起喝酒,自然没有不尽兴而归的道理。”
他既下了决心,便命宫女取了好几坛酒来,彷佛挣了命般地敬慕琅,豪饮如流,倒教慕琅有些后悔来招他。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喝到了最后,倒也谁也没占去便宜,双双醉倒在了酒席上。
再说纪芷湮那一边,殿外的宫女太监乍然见了她出来,皆吃了一惊,跪倒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皇后娘娘可是要回宫去?”
她满心的悲愤难过几近翻滚成海,却不知能向何人诉说,遂对左右奴才道:“都滚开。本宫要一个人清静清静,谁也不许跟来。”
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皆不知这位皇后是哪里来的火气,却也没有人敢忤逆她,只得留在原地不动,道:“是,奴才(奴婢)遵旨。”
云意不知出了何事,但也知她此刻心中难过,声音里满是焦虑,“夜色已深,皇宫又这样大,小姐这是要去哪里?让云意跟着您吧。”
纪芷湮只觉得心内烧了一把大火,让她几乎要失去了理智,红着双眼道:“本宫说了要一个人清静,就是谁也不许跟。谁若执意跟来,本宫就杀了她。”
说罢,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匕首,在夜里乱划一通,却也足教人胆战心惊的。
云意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提要跟着她的话,遂柔声安抚道:“好好好,那奴婢就不跟着您。小姐别冲动,快将那匕首扔了吧,仔细伤了自个儿。”
纪芷湮的目光中满是迷惘伤透之色,望一望众人,返身便奔入了漆黑的夜色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云意拍掌,满脸的焦急之色,“糟了,小姐不知会上哪儿呢?皇宫这样大,她若迷了路,身边又没个人,那可怎么办呀?”
就在众人注意力皆放在纪芷湮身上的时候,殿内却有另外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沿着纪芷湮消失的方向暗暗追去。
夜色与星光浑然一体,风声擦耳而过,是那样畅快肆意的味道。纪芷湮拔足向前奔跑,几乎是跌跌撞撞而行。满脸横流的泪在夜风的吹拂下,只觉得愈发寒凉,却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她一路跑一路跑,却从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又为何要奔跑。只是想借着奔跑的功夫,将所有的伤心烦恼都抛诸脑后,再也不用去想。不用去想那个阴沉莫测的摄政王的阴谋算计,也不用去想延陵澈和慕太后之间的关系,更加不用去想延陵澈忽然之间的转变和对自己的冷落漠视。
忽然之间,彷佛所有的人都变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忽然就停了下来,站在浩瀚无垠的夜空下仰头四顾茫然,而后渐渐蹲下身子,抱肩蜷缩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甚至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这样彷徨无助,甚至隐隐的有些害怕,害怕心底一直以来的那个猜测会变成现实。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夜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殿内为了她和延陵澈的婚事而大肆庆祝欢笑。丝竹声悦耳,歌姬大跳香艳之舞,靡靡之音中,王公大臣间推杯交盏,好不热闹。而最应该展颜欢笑的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衣袂临风,当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慕铮躲在暗处看了许久,听着她的哭声在风中摇曳,呜咽如诉,袅袅不绝,直教人心魂欲碎,直教他怜悯之中更有悲愤。怜她悲苦无处诉说,更恨那个娶了她的男子不知珍惜,竟教她这样的伤心难过。
他也深怨自己的不争气,明知毫无可能,却在见她离去之时管不住自己的心,愣是跟了出来。跟出来也不打紧,为何却要在这里看了她哭了半天,暗自惋惜却也不敢上前去劝慰。
想到此处,他不禁轻轻叹了声气。
谁知这样轻微的动静竟也被纪芷湮给察觉了,她双目如电,冷声道:“是谁躲在后面鬼鬼祟祟?”
见一时无人出声,她心念一动,忽又生出几分柔情来,哀声唤道:“六哥,六哥是不是你?你到底不放心我一个人,跟出来了是不是?”
见她到了如斯地步,仍心存希冀,慕铮再也忍不住现身,轻声道:“纪小姐,哦不,皇后娘娘,是我,慕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