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惇还是没有答话,只是不再直直的看着前面的路,而是和陆三乾一样看着两边的铺子和来往的路人。
“你再看街上行走的路人,贫富差异指定是有的,但是你见到衣不蔽体的百姓吗?要说父亲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可以,要说治国安邦,还真就是人家禹羹尧。”
武侯惇看的更仔细了。陆三乾找到糕点铺买上一斤核桃酥,十个大钱还不忘划价饶了一个麻仁饼。出了店门把麻仁饼递给武侯惇说了句“尝尝。”武侯惇瞥了一眼:“你没吃早饭?”
陆三乾收回来一口咬掉一半:“饭后甜点,等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指望禹羹尧管饭吗?”
武侯惇看了看陆三乾手里提着的点心:“午饭就吃这个?”
“这是给他们的礼物。”陆三乾咽下嘴里的麻仁饼,一口吃完剩下的一半。
“是不是寒酸了点。”
陆三乾边嚼边说:“礼多了显得生分不是。”一点也不顾忌陆家三公子的身份。
陶渊城县衙跟城墙一样古朴,墙上雨水冲刷的水辄凸凹不平,大门裂纹斑驳多年没有刷新,路上不少酒楼都比这里显得气派。
“是不是好官看看门槛就知道了。”陆三乾指着被磨去了一半的门槛说道。
还未等陆三乾上前问话,左手边的衙役上前两步,三十来岁,腰杆笔直,看步伐身上带着点功夫。未说话先一笑:“敢问是不是陆家三公子?”
陆三乾先是看了一眼武侯惇:“怎么样,不简单吧。”
正如陆三乾所料,武侯惇没有搭理他。
报上姓名,衙役按照安排好的把陆三乾两人请到会客厅,刚坐下,门外说话声由远而至:“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县令程锡琈在前,师爷禹羹尧在后。
陆三乾之前介绍过,所以武侯惇便多看了禹羹尧几眼,相比之下果然要比县令多了不少灵气。
陆三乾轻声嘀咕:“竟然快赶上我英俊了。”武侯惇听的清清楚楚,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三公子说什么?下官没听清楚。”
“哦,我是说程县令您客气了。”
互相介绍之后免不了官场上的客套话,武侯惇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想说。官场话讲完之后,好几次差点冷场,正如陆三乾所说,人家根本没有要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不到半个时辰,正经事讲完之后陆三乾就起身告辞。程锡琈送客到县衙门外,三句不离恭贺新禧,却对随礼的事只字不提。
陆三乾走后,程锡琈对禹羹尧说道:“师爷,神了,你猜的太对了,东阳王跟陆家联姻确实有问题。你说,咱该向着哪边?”
禹羹尧看着渐行渐远的陆三乾:“帮谁都有错,老爷,众神之战凡人遭殃,你看着吧,以后的幺蛾子多着呢。”
程锡琈搓着手心有些担忧:“咱们今儿算是把陆家得罪了吗?”。
禹羹尧轻轻一笑:“您太小看这位陆家三公子了。”
回去的路上,倒是武侯惇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你那一斤糕点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陆三乾正在寻找看起来让人有食欲的馆子,听到武侯惇说话,于是边找边说:“你以为我去拜访一个七品县令就是给他送糕点?对于肚子里有点能耐的人,不给他画上一个大饼他是不会正眼看你的,至于这张饼,现在还不能给他。”
武侯惇最看不惯这些个阴阳怪气儿,陆三乾赶紧扯开话题:“武将军,今儿中午想吃点啥,我请。”
“只要不是大饼就行。”
“带你吃碗江湖饭,怎样?
“江湖?喝顿酒就称兄道弟的一群闲人而已。”
“去不去吧?”
“我没带钱。”
“小气样。”
陆三乾轻车熟路带武侯惇来到北门口,武侯惇只顾得注意越聚越多的人群,直肠子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初次来到陶渊城的陆三乾对这里的街道竟然了如指掌。
呵
,真热闹嘿。
周围不止一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杂耍、曲艺表演、卖大力丸的、卖膏药的、玩花活的零零散散占了足有上百亩地。卖艺人的汗水味,牲口的屎尿味,夫人小姐身上的胭脂味,老叟的旱烟味,混在一起,当真是百味人生。
满身江湖气息的糙肉汉子,风尘豪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养成的,他们打骨子里知道如何与人谦卑,他们一无所有,更易对人坦诚,所谓侠骨柔情指的就是这些泥里混饭吃的江湖人。
“那些个高来高去的高手平日里难得一见,或是痴迷于武学深藏在人迹罕至的灵山宝穴,或是德高望重被世俗所缠,要想品出个江湖滋味还来这里。”陆三乾边看边给武侯惇讲解,武侯惇在军人堆里多年,这把子汗臭味早就闻习惯了,道也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沾衣卜卦带卖狗皮膏药的老头单指捏碎石头块,旁边耍大刀卖艺的拍手叫好,老头哈哈一笑,漏出几颗黄牙:“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耍大刀的趁性耍了一把单刀挑梁,又引来一阵喝彩。
临近傍晚,游客纷纷散去,在此营生的江湖人也开始收拾吃饭的家伙。武侯惇与陆三乾没捞着午饭饿到现在,对于他俩来说,一顿饭而已。
“好饭不怕晚,走,换身行头再来。”
两人回到泰来居换了身未浆洗的布衣,吩咐众人晚上不回来了。
回到北门时已是掌灯时分,白天热闹非凡的空地此时冷冷清清。陆三乾带武侯惇穿过空地来到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店铺,只是门口挂着一盏写着‘栈’字的菜油灯笼,打老远就听到里面声音嘈杂。院中骡马牲口或饱食草料或站或卧,明日一早还要继续驼起重物奔走各地。
客栈掌柜的六十来岁,胡须花白,见来了客人也不招呼。陆三乾拍在柜台上二十个铜钱:“住店。”
“五个大子儿一天,一天一付。”掌柜的收下十个铜钱,随手在账簿上画上两个圆圈,指指内间便不再答话。
陆三乾收回剩余的十个铜钱,掀帘进去,大通铺,一条炕上躺十几个人还嫌宽敞。说句话糙理不糙的话,房间内跟牲口棚没有什么差异,一样的杂乱,一样的或坐或躺,甚至连气味都如此相似。
门口耍猴的中年男子身材消瘦,看起来不如猴子胖些,他一边吃着手里存放了多日的碳烤烧饼,一边喂猴子吃新鲜的梨子,笑的比白天看耍猴表演的观众还开心。
上午耍大刀的汉子正在给小他一些的同伴抹跌打酒,像是下午受了些伤,同伴吃不住痛咧嘴吸口凉气:“师哥轻些。”耍刀汉子责备道:“活该,苏秦背剑是那样背的吗?”嘴里埋怨着,手上的劲却轻了几分。
胸口碎大石的壮汉不苟言笑,横眉立目的责骂徒弟:“跟你说了多少次,下锤要狠准稳,下次再学不好罚你不准吃饭。去,你师娘那给你留着半碗青豆黄,吃不完不准回来。”徒弟满脸欣喜的小跑着出了房间......
起初进屋时其他人打量了他俩片刻,特别是魁梧的武侯惇有些扎眼,现在大家又各自忙活,偶尔会有人看一眼格格不入的武侯惇,无伤大雅。
大部分的床位都已占满,只剩下角落里三四个空位,陶渊城没有地痞收占地费,杂耍卖艺之人总是多过其他地方。两人坐在大通铺上,旁边正是上午捏碎石头的算卦老头,手捻两尺多长的烟杆边抽边看着屋里的众人,津津有味。
陆三乾顺势一躺如同回到家中一般,武侯惇颇有些不自在。
一斗烟罢,老头磕掉烟灰擦拭一遍烟杆小心翼翼收起来,顺手从炕头的破旧木盒内拿出一副膏药,脱掉落满补丁的粗布坎肩,试了两次都没能贴到后背上。
陆三乾起身:“我来帮您。”
“老不以筋骨为能,不服不行啊!”老头一开口,满嘴的烟草味。
“漠北的金丝雀,最上等的烟丝,价格不便宜。”陆三乾边说边按照老头所指贴好膏药。
老头穿上坎肩哈哈一笑:“小兄弟,有点眼力劲儿。老头子我啊就这点嗜好
,这把年纪还能抽上一口,也心满意足了。”说到这,老头摸了摸装烟杆的布兜,似烟瘾又上来了,看了看干瘪的烟袋,还是松开了手。
未等陆三乾答话,屋内有人喊道:“少在后生面前矫情了,你那一天九斗上等好烟要是省了去,攒的银子够娶上个媳妇再置办几亩地了,也不至于把烟杆当媳妇一样的搂着了。”耍大刀的汉子取出小壶烧酒,正要自斟自饮,听到陆三乾与老头对话便喊了一嗓子。
屋内哄堂大笑,卖膏药的老头也笑:“老头子问你,你铁杆川抽烟吗?”
“俺可抽不起。”
“你不抽烟,那你攒的媳妇呢?”
一屋人笑的更欢了。武侯惇差点笑出来,怕陆三乾看到,硬生生憋了回去。
铁杆川一口烧酒下肚,嘴一咧细细砸吧砸吧滋味:“谁知道我那媳妇在哪个汉子炕上睡觉!不操那心,来,一起喝点。小兄弟,不嫌弃的话也一起喝点。”
老头转身摸向他的破旧木盒:“我这正好还有半斤下水。”
“我从老家带来的腊肉,一直省着吃,算我一个。”卖唱的曹啊大。
“牛皮实,你那萝卜干别藏着了,拿出来给凑上。”
“猴七,我知道你还有点干货,别都给你那宝贝猴子留着了,让我们也尝尝。”
这不,一桌酒菜便有了着落。
陆三乾又叫了五斤烧刀子,这酒烈还便宜,五斤酒一百五十百文,平日在京城的窑子里掉地上都没人捡,在这里却是打开话匣子的琼浆玉液。陆三乾给了憨厚到有点傻的小二二百文,说了句剩下的算是赏钱,哪知十四五岁的小二转身又送来两斤,比起打赏的那五十文钱只多不少。
没人不知趣的去邀请武侯惇,谁都看的出这位猛将还不习惯跟一面之交的人推杯换盏,任由他抱着酒坛坐在炕头独自喝着,陆三乾也没问他是不是喝的习惯。
一口酒下肚,从舌头烧到胃里,陆三乾尽量表现的自然,却下意识的‘嘶’一声吸口凉气。一群人哈哈大笑,确是发自内心的开怀。
“娃娃,这酒不是这样喝的。你看,进嘴之后别急着咽下去,等舌头适应了这七十多度的烧刀子,再慢慢一点一点流进喉咙,醇香的后劲跟着那股子辛辣从嘴到胃,再嚼上一口咸辣的萝卜干,啧啧,整个江湖就都品到了。”老头嚼着萝卜干,看起来更胜过龙鹿珍馐。
“哎!这就叫生活。辛辣在前,这香甜在后!来的早也好,晚也罢,早晚都得来不是。慢慢等慢慢熬,总会有的。”铁杆川给众人满上了酒。
这顿酒不知喝到了几更,也不知道谁先喝倒睡的觉,总之每个人都喝美了喝多了。大家喝的多说的也多,他们说到了一剑破万剑的灸阳剑陶九之,剑道圣地西陵剑山百年出一人的红莲,御风化三清的李清风,还有北国首府圣院那位神秘的骑鹤人……
抽烟老头咧嘴大笑,漏出微黄牙齿:“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猴七提到最近剑法天下第一的剑痴十一谭,猴七认为他本姓谭,铁杆川却说他每天要喝上十一坛烈酒,才能暂时忘记鬼神莫辩的剑招好好睡上一觉;他们议论内家佛陀枯禅,禅宗一脉入定梵音显圣;杀人如麻的竹叶青,一柄竹残枝,片叶杀一人。
谈话间,陆三乾知道了卖膏药的老头早些年有个外号叫九斗烟,后来喊着喊着变成了九斗仙,于是借着名字干起了沾衣卜卦的行当,可又怕这“仙”字折了阳寿,故此,自称半仙。
铁杆川借着酒劲问九斗仙是不是哪个名门圣派出来躲清闲的仙家,否则怎会如此逍遥自在。
九斗仙抹把醉意潮红的老脸嘿嘿一笑:“半仙,半仙。”
众人一阵哄笑,再次举杯。
朝廷权贵不容百姓妄加言论,哪个知县的床上睡着几个娘们,哪个巡抚家中藏银成山,大家心知肚明,不说不理不想便罢。只拿这江湖中的光怪陆离下酒,越品越有滋味。
争论不休,却不了了之,争的就是这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