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鸣城 陆府

天色将晚，府中上下终于在厢房烛火摇曳中收敛一丝忙碌。

陆闻书被唤到父亲的书房询问当天的功课。

虽然他的功课一直不差，但却并不喜欢向父亲交待，最后得到父亲机械地、审查通过般的频频点头。

陆闻书故意放慢了脚步，当他一脚迈过坐忘阁的门槛时，便看到透亮的窗纱上描着父亲伏案翻书的身影。

从识得“坐忘阁”三字后，陆闻书就在琢磨，这平日在生意场上锱铢必较的人，何以谈坐忘？难道读几本书就成？真正的坐忘，难道不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且不说要割舍这累累家业，甚至连束缚这思想的皮囊最好也挣脱了去，赤条条化作自由的鸿毛！

想到这，陆闻书内心不免一阵激荡，快意信马由缰。正值年轻的少年人，总是为自己产生的各种想法雀跃不已——好似在这不顺眼的现实中发现了它的丑陋真谛。不曾想，当自认为已经接近真理了，恰是离真理最远的时刻。

呵，真是少年人之骄傲。

陆闻书收起嘴角不经意透露出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向父亲陆谦正经地作揖请安：“父亲。”，就像两个文人见面，感觉还算不上朋友。

陆谦微笑地问：“我听先生说了，你这次的文章受到了他很高的评价呀！”

陆闻书想起来，今天早课的时候，先生的确在全体学生面前夸他来着，至于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陆闻书平静道：“可能是因为这次的考题是云渊史吧。范围恰好在云渊之战前后……”他依旧低头没有和父亲对视，或许他本能地抵触别人热切期许的目光，“不过，我之前的考题答的并没有很出色……”

陆谦哈哈笑了，陆闻书很少见到父亲笑得这么开心，不由地也觉得能被先生这么夸奖一两次不失为一件好事。

“术业专攻嘛！你能发现到自己擅长的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陆谦笑着走到陆闻书身边，心想要是这孩子再小个十岁，他一定可以把他抱起来举高高的。

岁月不饶人啊，陆谦拍了拍陆闻书的肩膀。

陆闻书抬头看了眼父亲，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愿意主动去和这个男人交谈。然而此刻，他看到父亲的笑容，心底再次有雀跃的冲动。

陆闻书干笑了两声，算是回应父亲。

“行了，天色已晚，你也该回房休息了。”陆谦说道。

“好。”陆闻书应声道。

临出门前，陆谦望着门外夜色渐凉，又叮嘱了一句：“天冷了，晚上记得盖好被子。”

“哦。”

陆闻书轻松地走出坐忘阁，没想到平日老是在功课上对他“吹毛求疵”的父亲，会因为他被先生夸奖高兴成这样……

正当陆闻书快步穿过走廊，往自己的院落走去时，一个细细的人声从头顶传来。

“嘶！喂，陆闻书，啥事这么开心啊？”

陆闻书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

“没什么。”陆闻书停下脚步，在黑暗中伸手一探，轻轻拽过颜离裳的长发，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月光下，一张痞痞的笑容映入陆闻书眼帘。

“你要是个男的，肯定会被女人说猥琐。”陆闻书盯着颜离裳的脸认真道。

“怎么会？！阿香就从来没说我猥琐。”颜离裳不服气道，“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随便损人。”

“我没说自己长的好看，是你说的。”陆闻书得意地看着颜离裳。

“啧，不扯了，今天十五，走，咱们去钟楼看月亮去！今天给莫寻客栈干了点活，换了他们那儿的青衣凉……”

“好酒啊……”陆闻书兴致上来了。

“可不！走不走？”说着，颜离裳已经翻身上了屋檐。

回头看向陆闻书，却不见人影。只听有人在前头招呼了一声。

“走，看谁先到钟楼！”声音虽小，但难掩其兴奋。

“啧，竟然跟老子玩赖！酒别喝了！”颜离裳笑骂，随即拔足，运起轻功，两三个起落便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离开陆府的两人，活脱脱两只归林的野猴。

此时北鸣城窗扉皆掩，街道空寂，一轮皓月当空。

“阿嚏！”陆闻书被夜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怕冷，就别跑那么快啊。”颜离裳在一旁泼冷水。

“我输了，先干为敬啊！”随即她发出了一阵奸邪的笑声。

陆闻书一把夺过颜离裳手中的青衣凉，对嘴一口猛灌。看得颜离裳内心一阵心绞痛，脸都快皱成褶子了。

陆闻书喝完，顿了顿说道：“拢共就多少？！还先干为敬？呵，我先下手为强，剩下的归你。”

颜离裳没说什么，接过酒瓶，心疼得像是被割掉了一块肉。

“我擦，浪费！太浪费了！你去城里看看，哪个喝青衣凉的不是小酌慢饮？你这是什么土豪喝法！！暴殄天物啊〒_〒”

陆闻书将青衣凉灌下肚，别看这酒中名字带个凉字，现在陆闻书只觉得身体一阵发热，不觉还有些飘飘然。

心情更是比之前被父亲夸赞还要好，甚至又想起自己在坐忘阁下的时光，恍惚中感觉自己仿佛赤条条化成了自由的羽翼，逍遥于碧落凡尘不知其倦。

不一会，他只觉得有人凑到他面前，紧接着他的双颊被一阵舒服的冰凉覆盖。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陆闻书可能真的醉了。

“哎呀，麻烦了！”颜离裳拍着陆闻书的脸颊，想要让他清醒点？

陆闻书伸手抓住了颜离裳的双手。“小，小，…”

“是，你是小小鸟。我现在要送你回鸟窝啦。”颜离裳反手拉着陆闻书。

“小离…你造不，我方才原本要成神了！”

“哦，你厉害哦。”颜离裳忍不住翻着白眼，没想到陆闻书醉后脑子退化回三岁小孩了。

“坐忘成神……不过后来没成功。你造为什么不？”陆闻书靠近颜离裳身后。

“不造啊。”颜离裳无奈道。

“本来以为我可以舍弃一切……不过转眼又看到挂心的人了……神说我六根未净……”

“嚯，你咋不去说书？”颜离裳笑道。

陆闻书叹了口气，热气吹到颜离裳的发梢和耳根。

颜离裳的脸颊莫名滚烫了起来，随后，感觉有人倒在了自己身上。

“本来要跟神解释解释，让我随他去吧，结果被你拍醒了。”陆闻书贴着颜离裳的耳朵喃喃道，“你要怎么赔我？”

〒_〒颜离裳扛着一个少年醉汉，心头突突跳的厉害，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喝酒的缘故。

有些哭笑不得，但其实还是挺开心的。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