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人的记忆比作一次盲人摸象,那么事件就好比大象,不同的人“摸象”,感知这头大象的信息迥然不同,这其中自然有立场的原因。然而,即便站在同一位置,双手触摸的是相同的部位,也难保获得相同的认知,毕竟人与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具皮囊。
这种独特性无时无刻不在加工认知。或许有人会喜欢“颜色记忆”的说法——独特性好比记忆的颜色,将其区分开来,而记忆的颜色则是由每一个体自身决定,心情也好,身体状况也罢,都是记忆的调色盘。
回溯记忆长河,上游崎岖、颠沛,但即使一路跌跌撞撞,略显不安,颜离裳的记忆中仍有一处是被阳光浸染的暖色。
混迹北鸣城各大小坊间集市的红毛小子最喜欢坐在狭窄的墙根间观察来往的行人。
和往常一样,红毛小子把自己隐藏在墙根的阴影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这或许是头上惹眼的红发迫使养成的一个习惯。
她盯着对面卖菜的一个摊子,卖菜的是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不似隔壁几家腰板肥圆的大婶们市侩。虽然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辛苦与难处,但女人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平和的神情。
这时一个男人从码头方向快步走来,他在女人的菜摊前停下,高兴地和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跑到摊子后面,抱起一个水灵灵的女娃。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做工精细的木马,小巧玲珑,正适合女孩子把玩。
这木马并非北鸣城商铺常见之物,倒却有几分像码头附近地摊上的舶来品,惹得红毛小子一阵心痒。
只见女孩抱着小木马,高兴地在男人的脸上亲了好几口。
红毛小子忽然想象,有天自己也能像那个女孩一样,有个温柔贤惠的母亲,也能够被父亲抱在怀里,然后收到一份小礼物。
“哈——”她长叹一声,随后便开始她的日常活动。
推着一小车马桶,红毛小子从月柳庄出发来到柳河边。为了打发无聊和恶臭,她就打赌自己在到达河边之前,不让马桶里的东西洒出来。稍有差池,她就算输给自己了。
当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柳河边,看到三个比自己小的男孩围着一个小女孩。
“阿香,把你的木马给我玩玩。”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命令道。
那个叫阿香的女孩委屈地抱着木马,死活不肯交出。
“你去帮我拿过来。”高个子男孩对他左边的一个胖小子说。
小胖子二话不说冲了上去,想从阿香手里一把夺过木马。
阿香紧忙后退跑开,三个男孩追着跑了起来。小胖子想要达到目的,又跑不过其他人,气的他抓起岸边一把石子,朝阿香扔过去。虽没什么准头,可量多也总有一两颗命中的。
阿香捂着后脑勺,呜呜哭起来。
眼看三个男孩就要从阿香手里把木马抠出来了,红毛小子端着一桶夜香来到三人面前,喝道:“干嘛呢!”
三人一愣,却都看到红毛小子手里的马桶,忍不住用手捏起鼻子:“唔,真臭!”
“再不走,我就用它泼你们啦!”红毛小子假装朝着三人泼去。
男孩们惊恐地跳开,其中高个子男孩生气道:“妈的,碍着你什么事了!敢朝我们泼屎。小心我打死你!”
红毛小子恶狠狠地盯着对面三人,冷笑道:“来呀!”
说着她已经把一波屎尿全朝三人泼去,三个男孩叽哩哇啦地叫着躲开。
小胖子哭丧着脸对高个子说:“垒哥,这人是红头发……”
高个子气急败坏:“红头发咋拉?我们三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
“不是,”小胖子被熏的干呕了一声,继续道,“咳,我爹说红毛是打不死的蟑螂!心眼多,又狠……”
高个子眼珠子一转:“啧,你丫的就是怂。走了,走了,不跟红毛一般见识!下次再慢慢收拾阿香!”
红毛小子最看不惯人威胁自己,这次直接砸了个马桶。三个男孩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消失前,小胖子还不忘雪耻:“有本事别来偷吃我家的包子啊!!!”
红毛小子闻言哈哈大笑。过后,她望着岸边狼藉的现场,略微有些头疼,只想赶紧收拾完走人,免得在此受屎尿的“熏陶”。
蹲在一旁的阿香被突然加入混战的红毛小子吓了一跳,她将木马塞进口袋后,跑去捡起被扔到远处的马桶。
“诶,那个,你还是别碰了!”红毛也赶到阿香身边。
“没关系的。谢谢你帮我教训那三个坏蛋!”听阿香的语气,看来甚是解气呢。
红毛小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说谢谢,有些不好意思:“没啥大不了的。”
收拾完活,已经过去大半个早上。阳光正艳,照在两个小孩稚嫩的脸上,两人来到路边,红毛小子一直没怎么说话,好在阿香也不是个爱聒噪的小女孩。临别时,红毛小子对阿香内心其实是感激的,她平静地说,就像在和多年的朋友道别:“弄的一身臭哄哄的,回去要被你娘训了。”
阿香抬头微笑说:“没关系。”
红毛小子推着车回到了城里,快到月柳庄后院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一个中年管事打扮的男人等在门口。
没等她把东西放下,管事的就开口了:“我刚才都听说了,刷个马桶,你都能跟人打起来……你看,我这马桶都被你摔成啥样了?!”
红毛小子这才明白,刚才那三人告自己黑状,估计这份活已经干不下去了。
管事的突然语重心长,甚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像在看一只臭虫:“要不是上次我醉大街被狼嗅,你帮我赶走它,我压根不会给你活儿干。乞丐就是乞丐,烂泥扶不上墙!工钱的话,就当赔我这马桶的损失好了。”
说完,管事的将一车刷干净的马桶推回了院里,重重地摔上大门。
到了第二天一早,集市上最先忙碌的还是卖家。阿香帮母亲摆放好新鲜的蔬菜,正打算坐下来,突然看到昨天的红毛小子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嘴里、手上都满载着一团雪白的东西,原来是肉包!
紧接着,红毛小子的身后便是一阵追赶声和叫骂声。
阿香悄悄地走了出去,趁母亲不注意,冲着红毛小子招呼了下。
红毛小子眼尖,立刻会意。阿香眼疾手快地就把红毛小子塞进自家装菜的大篮筐底下,盖得个严严实实。
等追赶的人冲到集市,四下张望竟毫无红发的踪影,于是骂骂咧咧地只好折回。
包子店老板一手握着擀面杖,一手拎着小胖子的耳朵,已经快气炸了,如果在他旁边打个火星,保准自燃起来。
“叫你招惹那个红毛!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嘶,疼……我再也不敢了……”小胖子一路上哭哭啼啼,好不可怜。
红毛小子从阿香的菜篮子底下爬出来,嘴上和手上已经满是猪油。阿香看到她滑稽的样子,噗呲笑了。
从那以后,阿香和红毛小子渐渐熟络起来,而之前叫嚣着要来收拾阿香的三人也都各回各家。
阿香觉得这个红毛小子并不似坊间议论的那样坏心,相反,她觉得红毛小子对自己其实很温柔。有次阿香甚至开玩笑说:“小离,你好像并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我觉得你其实是个女孩吧。”
“我就是个女的呀。”颜离裳憨笑道。
这次轮到阿香合不上嘴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
颜离裳伸手抓了一把头上针扎般的短发,笑着解释说:“这样方便些……你之前一直以为我是男的?”
“呵,没……”阿香脸泛微赧。
颜离裳倒是习以为常,虽然在城里混了几年,可谁会在乎一个乞丐混混的性别呢?
后来,颜离裳在集市晃荡的时候都没见到阿香他们家的菜摊了。她向周围的人打听,得知阿香父亲过世的消息。
颜离裳跑到阿香的家门前,发现她并不在。于是,那天她便跟在阿香母亲后面,找到了野猪林深处的一块墓地。阿香跪就在坟前,麻木的脸上清晰留着两道泪痕。
此时天色将晚,野猪林周围树木在傍晚的风中战栗不安,絮絮叨叨地议论着眼前这场人间悲剧。
寒风肆虐,让人产生了窒息的错觉。颜离裳站在阿香的身后许久,久到阿香的母亲已经离开,久到星辰寥落。
原来阿香并不是低头不语,而是反复地说着让父亲回到自己身边的话。颜离裳能够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无助,她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轻搭在阿香的肩膀,希望能够给予些许鼓励。
“往者已矣,节哀顺变。”这是当初陆闻书听完女乞丐的事后,对颜离裳说的一句话。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啊!老天为什么要夺走我爹?我们一家三口,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码头那次意外,父亲的身体就垮了!然后就是,不停地借钱借钱借钱,吃药吃药吃药……”
“阿香你先冷静点。”
阿香完全没有理会颜离裳,愤愤不平自言自语:“都怪那场事故,都怪那该死的码头!小离你不懂,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死掉的女乞丐那里知道了自己可能还有对父母,可我却是真正确定地失去了我的父亲!”
阿香转过脸去,眼神空洞地对着颜离裳,然而她的表情却因愤怒而扭曲变形,颜离裳盯着这张略微熟悉的面孔,不禁头皮发麻。
随后,她就看到阿香的嘴里开始流溢出黄绿色的粘液,越来越多,并且随风硬化,最后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她冲着颜离裳怒吼道:“我好不容易拥有能力做点什么,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颜离裳“啊!”的一声从床上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
“呵,醒啦。看来是做了个长梦。”罗进推门进入,来到颜离裳的床前。
“师父,阿香怎么样了?”颜离裳问。
罗进走到茶几,给颜离裳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
“没救活,那晚在鸣山,你和她同时昏迷不醒。不过你气息尚存,阿香体质比你弱,已经被脊兽消耗光了。我们已经把她入土了。”
“入土?我昏迷很久了吗?”
“睡了一天而已。”罗进看到颜离裳意识还算清醒,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怎么样?感觉好多了吗?”
“明天带我去看看阿香吧。”颜离裳低头喝水时,杯中的温暖涌上眼角,融化了压抑在颜离裳心中失去阿香的悲伤。
此时,北鸣城外,李牧霏、慕容岩澜和宇文乐三人正驾着一辆马车往京城方向赶。
“我说李老大,你真不打算把罗进徒弟的事告诉将军吗?”宇文乐被飞驰的马车颠得骨头快散架了,他用近乎求饶的眼神看着一旁驱车的慕容岩澜,说:“慕容老弟,你可开慢点啊!颠坏我没关系,这车里头两位姑娘的感受你总该考虑下吧?”
车厢内传来李牧霏的声音:“我们接到的任务是回收脊兽。其他的我一概不管。而且,罗进的顺水人情应该是很有价值的吧。”
随后李牧霏话锋一转:“对了,慕容,你好像对陆家的那位公子哥挺中意的?”
宇文乐嘿嘿笑道:“喔,没想到慕容老弟你……”
“嗯,可塑之才。”慕容岩澜回答道。随后他瞪了宇文乐一眼。
宇文乐立刻识相噤声,躲到一旁偷笑。
来自京城的三人行,顺利地完成了京师的任务,带着他们想要的东西绝尘而去。然而,所谓变数,往往如同投石之后的湖面,一颗石子可能牵动的涟漪又何止是水落石出的那一点呢?
端木云在批阅完对梁驹、赵六进行收押的决定文书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时间隔的有点久,不过第一卷总算是进入尾声了。第二卷希望自己能有一些新的提升。加油~~如果能够控制好更新速度,我或许可以开心好一阵子,话说,好像给自己立了flag_(:зゝ∠)_《暗香》的故事写到后面觉得,阿香的黑化在于对暴力的滥用和臣服,在形象塑造的时候,我在思考弱者与力量之间的博弈关系,就好比小时候看的《假面骑士555》中的奥菲以诺,还有大友克洋大师的《阿基拉》中的铁雄,一旦拥有了超乎自身承受的能力后,沉溺暴力容易迷失本心,因为表面上看,能够掌控自己命运、为所欲为真的是一件很爽的事!然而,这种契机和力量有时并不甘心为你所有,最后反而令宿主成为傀儡。
最后,撒个花,毕竟完成了第一篇故事,收获良多经验,发现很多不足,提出诸多困惑,但总之,还是把自己笨拙地向大家做了个完整的展示。再次感谢收藏、关注和手滑读过本文的读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