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岳山的竹氏子弟,往往相当清闲。除了每日上午教教书,就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了。无需做工,无需下田,即可受所在村子的供奉。当然换言之,些许白米与菜肉,也可以说是孩子们的学费。而居住之所,更是在清幽的竹制学堂里,颇为闲适。
“真是不错啊……”白尹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食有肉,居有竹,无需奔波与劳心,真是令人羡慕的好日子。”
餐桌对面的竹澄意微笑道:“白公子何必羡慕我呢?你家车队我刚才看了一下,那么多辆大车,那么些下人,还有两个美丽的侍女。想必,白公子家里必是豪富吧?”
“豪富不敢当,有几个臭钱罢了。而且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所以那些家业也轮不到我头上,这也是为什么我只能带着车队出来做生意。幸好在这方面我还算有点天赋,大概是不至于饿死街头了。”
“哈哈,说笑了。像白公子这般气质不凡之人,怎么可能饿肚子呢?”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用筷子夹取桌上的小菜,随意吃着。
一碗白米饭,一尾巴掌长的烤鱼,一盘炒豌豆,一小碟腌萝卜,还有小块的腌肉——两人面前,各摆了这样一套晚餐。算不上多么奢侈,却也很是有滋有味了。
竹澄意身为竹氏君子,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下厨。准备这些饭菜的,是服侍他日常生活的侍童。
而竹琪和芷珑汐以侍女的身份,当然也不好在此享用晚餐。她们此刻正与车队里的其他人一起,在村外的空地上安营生火做饭。而在学堂的居室之中,只有竹澄意与白尹两人相对而坐。
餐至半时,白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我一直有些好奇……竹氏弟子,难道除了出任史官与留守岳山之外,就没有其它选择么?”
竹澄意笑了笑:“怎么可能没有?就比如说我吧,只要我想,明天就可以辞了这教职,云游天下。可若是那样,光一日三餐与落脚处如何解决都要我自己想办法,就太麻烦啦。”
“那么,有没有竹氏弟子在别的地方做事呢?”
“必然是有的。但在我认识的弟子里,很少。大多数人都没有丢掉铁饭碗自己出去闯的决心,包括我也没有。怎么,白公子想要招揽我们竹氏的弟子吗?”
白尹微笑道:“让竹先生看出来了……没错,在下确实有这等考虑。”
“那我不得不说,此事或许很难。要说我们竹氏弟子最大的用途,就是豪杰建国之时,去担任一国的太史令。而若非是这种事,竹氏弟子与寻常的读书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可能还更不堪大用。”
“怎会不堪大用呢?”
竹澄意有些自嘲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们竹氏子弟的性情嘛……说好听些是正直,说难听些就是迂腐。除了对历史了解全面一些,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不瞒你说,我年轻时明白神州十四国格局已定,此生恐怕无缘太史令之位,便也想过云游四方自己谋生。可是后来稍微多接触了些人和事,就打消了此种念头。并非真的不想,实则没有值得一说的能力,知道自己闯不出名头罢了。”
“那么现在呢?先生您还有出外闯荡的念头么?”
“现在?”竹澄意连连摇头,“当然是没有了。在岳山待着,有吃有喝有书读,不用劳心劳力,更不必违逆自己的良心而成全他人的野心,何苦出去呢?”
白尹若有所思地颔首,半晌后又道:“关于几日之后的大辩,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竹澄意慨然道:“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我以前只知道读书者要研习圣人之言,可是自古至今圣人只有那么几位,经典总共也就那么几本。可您说岳山周围的学派却有几十个,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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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休止的朝代创灭、治乱循环就如同风云变幻的黑夜,让人们一说起历史便嗟叹不已。但在这万千年的黑夜里,终究还是有那么几颗明星在闪耀的。
传说中,几千年前人族与妖族共分天下,而人族因个体武力较为孱弱,往往饱受欺凌。幸而洪天子出世,扫除各路强横妖族,为后世开立人间人主之先河。
而在洪天子扫除天下的路上,更为传奇的是在旁辅助的白马僧。相传这位神僧身宽体胖,而且不是一般的胖。但另一方面,更是非同一般的聪慧。十五岁时就能开坛讲经,引来神兽洗耳恭听;二十岁时出山入世,结缘众生,积攒功德……但真正令白尹在阅览典籍时大吃一惊的,是这位神僧悟到了一个事实。
白马僧断定,这世界是个球体。
这实在由不得一个穿越者不吃惊……相比于这位神僧,剩下的那两位圣人就相当的正常了。
在洪天子逝世数千年,而岳山竹氏尚未出现的乱世之中,陵子挺身而出,开坛收徒,讲学传道——但在白尹看来,这位圣人的学说无非就是宣扬君臣父子的秩序,强调若是世间所有人都能安分守己,从君主到贱民都各归其位,世间便再没有战乱纷争,人人皆可以安居乐业了。
再之后又过了数百年,糸子出世,进一步宣扬陵子的学说,尤其强化了其中的仁义道德,以及为何人族必居于妖族之上的解释。此时岳山竹氏已有了天下唯一之史家的名头,而糸子与竹氏携手,更是将陵子的圣言传播至全天下,立下了些许妇孺皆知的规条。
相比于白尹所知的孔孟之道,陵糸之说包含了许多关于妖族的内容,包括对于妖力与术法的见解,有着更多的玄学色彩。在白尹看来,颇有点像是儒家、道家、阴阳家等等的混合版本。
而后世学子们心中的经典,皆是记载这几位圣人事迹和语录之书。白马僧的《石潭》,陵子的《观言》,糸子的《洗舟录》,都无一例外。
当然,这几本经典并非是圣人手书,而是后人或弟子撰写。
不过到了如今,在岳山周围钻研经典的学子们,却在多年的大辩中逐渐分成了几十个学派,各自从不同角度出发,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这般状况,想必哪怕是圣人也难以料想到吧?”竹澄意介绍到一半,忽然如此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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