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言》中记载的圣人陵子,至今仍有传人,且居于岳山周围。在几十个学派之中,陵家是当之无愧的正统。而陵家每一代的家主,又称师子,更是历代大辩的监督者和主持者。
在摸清了这一情况之后,白尹第二天就径直去拜访了仅居于十几里外的陵家。
就算是有着令人侧目的车队,还有金银开路,但白尹要想给天下闻名的陵家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无疑是天方夜谭。一进大院的门,他只能和其他几个拜访求学者一起,在学堂乖乖等着。
然后等来了一位年轻的陵家弟子,以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的态度,讲起了课:
“昔日妖族已败而人族修士尚在,修行法门尚未断绝之时,曾有许多修士不满足于法术神通,更妄想长生久视之道。那些人之中,有一派真的做成了,制得长生不老药。诸位俊才可知,这一派人后来是什么下场吗?”
周围的几个年轻学子皆是一脸肃穆,白尹亦然,只是内心所想颇有点与众不同——既然都已经说了‘下场’这两个字,就足以说明是很不好的结局了吧?话说这名满天下的学派,在讲课时还用故事当课文,未免也太……或者说,这种初级课程,只是针对水平良莠不齐的游子?
此时,一个学子抢答道:“那一派人,后来全都变成了树!可以长命千年,却再也不能动,不能言语。”
那年轻的陵家老师微笑着,颔首道:“正是,越过本分,便是诸般罪恶源泉,而非分之想便是非同寻常之罪。”
如此这般的说法,对于全天下的学子而言都不陌生,因为大家初读书之时学的就是陵子圣言。而在那一整本《观言》之中,处处可见类似的说法。
可是此室内的几个学子,却大都有些不服。只晓得死啃书之人终究是少数,而能游学至此的大都不是蠢人。千年以来,各地陵子祠堂香火愈发鼎盛,天下战乱始终不绝,这就由不得大家不困惑了。所以前来拜访陵家的学子们,无疑都是希望能从这里听到更深一层的教诲。
不过很显然,陵家并不打算拿出更多的东西,仍旧只是用最传统的说辞成批打发来访的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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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陵家大院中出来,便可以看到十几个等候在院门外的侍者。其中大多是童子,也有几个侍女。而在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两个少女。
相比于周围其他人,她们的姿色甚至气质,颇有种鹤立鸡群之感。而当白尹从院门里走出来时,这两个少女立刻迎上前来,让另外几个一同出来的学子好生羡慕。
竹琪迎到他面前,有些好奇地问道:“陵家的人跟你说什么啦?”
白尹微微摇头:“没什么新的,全都是老一套东西。”
芷珑汐也在旁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回去吧,等到大辩正式开始的时候再看看。但愿能见识到让我惊喜的……”
白尹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人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位公子也和在下一样感到失望吗?”
转过身,白尹看到了一个比自己高出一截,却也瘦了许多的青年。从那颇显稀疏却留到了胸前的胡子来看,此人的年龄显然是比自己大了一截的——当然,是与白尹在此世的肉体相比。
青年正视着面前的少年,拱了拱手,微笑着说道:“打扰了,在下乃昌国人氏,姓孙名缟。”
白尹也拱手道:“荆国人,白尹。”
“原来是白公子,”名为孙缟的青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在下刚才听到你说,那位陵家师长所言全是‘老一套东西’……”
“孙公子认为并非如此?”
“不不,恰恰相反,我实在是不能赞同你更多。为了赶上这一次大辩,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本以为在大辩正式开始之前能听到陵家的高论妙言,可现在看来,委实让人失望。”
一边说着,孙缟还捋着那稀疏的胡须,摇头叹气。
在一个群雄并立,多年没有大一统政权的天下,对于思想的禁锢或者说统一自然不会有多么厉害。哪怕是被尊为圣人的陵糸之说,也难以服天下人。对此,白尹早已想过,并不意外。
所以他只是相当淡然地点了点头:“确实。”
而孙缟就不由得略感兴奋。在他看来,自己是好不容易碰见了颇有共同观念的同龄人——尽管这个少年的岁数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但互相交流探讨,无论如何也该比和家乡的那些老学究争得面红而粗要有趣吧?
于是青年主动说道:“在我看来,无论是乡间的凡夫俗子,还是庙堂之上的权贵,他们做人行事都毫无陵子教导的君子之风。可偏偏越是有悖于道之人,似乎越是能占便宜……”
白尹淡然道:“当然,观言之中的说法全是理想,而非现实。‘这世界应当如何’与‘这世界实际如何’完全是两码事。”
孙缟一拍巴掌,声音也忍不住高亢起来:“正是此意!人人皆知陵子出世于一千多年前,陵家的观言亦传世千年有余。可是在这千百年来,天下乱世并没有平静,战火从未消失,种种无耻之人更是层出不穷——”
白尹突然打断道:“孙公子,且慢!”
“呃,怎么了?”
“此处可是陵家门口,你确定要在这里如此说话?”
“呃……”孙缟凛然一惊,缩了缩脖子,“白兄提醒得是,我确实太过鲁莽。要不然这样吧,白兄随我乘车,去我住的地方再详谈一番?”
白尹却摆了摆手:“还是免了吧,我正打算回去,还有些事情要忙。”
孙缟一边眉毛上挑,另一边眉毛却往下压,目光里满是困惑:“可是刚才明明听你说,今天没听到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所以你打算回去,等到大辩正式开始的时候……”
“所以说呢?”
“所以说,你难道不是空闲无事,只等几天以后大辩开始吗?”
白尹望着对方脸上的神情,忍不住暗暗叹气。
通常而言,别人明确表示拒绝之后,哪怕拒绝的理由只是个借口,也不会直接揭穿吧?更何况还是以偷听到的话语来揭穿别人的借口……这个孙缟,是不是太耿直而不通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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