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朝堂之上,徐祥均自杀身亡,血溅当场。而一众官员皆寂然不敢言。
齐王却突然拔剑出鞘,大喝道:“诸位,徐公子是替你们而死的,明白不明白!激起民愤的不是他,闹出民变的不是他,该为盐政承担罪责,更不是他!”
话音刚落,宋立夫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陛下,微臣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求陛下开恩,赐微臣一个全尸吧……”
齐王却忽然收剑归鞘,冷然道:“你固然有罪,却罪不至死。死罪未必,这个丞相却是不该再当了。”
宋立夫连忙道:“臣愿告老还乡……”
“你还不到五十,哪里老了?”齐王打断道,“自己闹出来的乱子自己收拾,你就去营县当个县令吧。”
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除了不入流的杂官之外,县令是文官序列中最低级的官职,而丞相则无疑是最高的。如今看来,尽管宋立夫没有身死,也没有罢官,可这也算是一朝落入泥沼,翻身无望了。
但宋立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沮丧,反倒叩首道:“谢陛下隆恩!臣戴罪之身能得陛下垂怜,实乃平生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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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宋丞相被贬为县令了!你数数,这中间跨了多少层?”
“此事好像与海边数县之乱有关,前段时间那里貌似闹得很大,都快造反了……”
“咳,都是盐政闹出的祸。”
“要我说啊,这朝廷就是容不得一心做事的人。宋丞相上任以前,我堂堂大齐对北方的苍国服软也就罢了,对西边那个昌国居然也害怕得不行,人家来挑衅都不敢还嘴!如今好了,齐国的腰杆终于硬气了,宋丞相却反倒被治罪,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世道?”
“别叫他丞相,如今是宋县令啦……”
上京的一间酒楼里,几个士子围坐一桌,忍不住唉声叹气。
而旁边的小桌也坐了两人,即白尹和竹琪。听着他们的议论,少女不禁低声道:“那个宋立夫,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居然还……”
白尹颔首道:“对,声誉挺不错的。在他们看来,宋立夫之所以被贬谪,大概是那位陛下受人蒙蔽或者耍弄权术的结果吧。”
竹琪皱眉道:“为什么会这样啊?营县的县民一说起宋丞相,个个都恨得牙痒痒,可是这些士子却……”
白尹悠然解释道:“很简单,因为并不存在一个普世的好坏标准,尤其是政治角色,往往都是相当复杂的。在营县民众看来,宋立夫的盐政断了他们的生路,那当然是怨恨至极。但在上京的这些士子看来,盐政除了让盐价稍微涨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对于来得起这座酒楼的人而言,盐价就算再涨几倍也没什么关系,酒价倒是更重要一些。”
竹琪追问道:“那宋立夫究竟是好是坏呢?”
白尹摇了摇头,目光里略有些无奈:“还不明白么……讨论一个人的好坏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分析利弊关系更为重要。况且,人的本性是相当复杂的,有的人做好事是因为善心,比如徐祥均那样的,也有的人做好事是为了求名。”
“为了求名做好事那就是虚伪啊!”少女气鼓鼓地道,“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呢!”
“但如果人家求名一辈子,做了一辈子好事呢?若是除了寥寥几人以外,根本没人知道他的虚伪呢?若是人家本心黑暗,以伪心行善,可是帮助了许多人……”白尹两手一摊,“你对那些受其恩惠的人讲‘伪君子不如真小人’,你觉得人家会怎么说?”
“可是……”竹琪还想争辩,却一时语塞。
白尹也不愿再多说,拿着筷子又夹了两口菜。可就在他咀嚼到一半的时候,又听到少女在问: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的菜,反问道:“你觉得呢?”
竹琪微微嘟起小嘴:“我喜欢你,所以我觉得你是好人。”
白尹忍不住笑道:“看来你终于明白了啊,好与坏的评判是相当主观的,你不可能超脱于自己的情感与认知,去评判好坏。”
“可是史书里总是有……”
“对,史书里的好人或坏人,总是众口一词。但这正是因为那是史书,只有经过挑选的东西才能被载入史册。岳山竹氏再怎么不偏不倚,也不可能将一个人的毕生作为也所思所想都写进史书,所以史书里的角色看起来总是比较单薄。”
竹琪忽然放下了筷子,凝视着面前的人,喃喃道:“那你以后出现在史书里,又会是怎样的样子呢……”
白尹笑道:“如何定义我,那就要看我以后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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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夫的宅邸并不怎么奢华,身为丞相,甚至还不如六部的尚书。
不过如今既然已不再是丞相,自然是连这样的院子也不能住了。仓促之下难以找到买家,他干脆将这座院子低价卖给了大内总管,将之变为王室资产。而宋家从上至下老老少少几十号人,全都随着宋立夫踏上了东行之路,乘车去往营县。
尽管曾大权在握,曾有无数门下弟子遍布朝野。可是时至今日,却没有一个来给他送行的——不再是丞相,自然没了巴结的价值,而且更要紧的是不能因此触怒齐王陛下。
这般人情世故,宋立夫自然明白。可是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他还是忍不住低声暗叹……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车夫的声音:“老爷,有位姓孙的士子找您。”
宋立夫连忙掀起门帘,就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此人胡须虽长却很稀疏,以至于让人几乎看不出来。观其面貌,似乎还很是年轻,显然还不到三十岁。
“在下孙缟,求见宋宰执!”
青年嗓音老成,却掷地有声。
宋立夫连忙摇头:“如今是县令,万勿唤我以宰执。”
孙缟却也在摇头:“您本无过错,却独自承担陛下怒火,担下那些刁民惹出的祸事,实在不公道。因此在我心中,您始终都是那位力挽狂澜的宰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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